一枕清秋
一路急赶,光阴漫漫。依旧花了二十余日,一行人才终于回到瑞京。
进城的前一夜,在二十里地外的驿庭,周牧宸收到了一封邸报,孟贵妃得知敏亲王兵败身亡的消息后,在箐华宫挂上三尺白绫,悬梁自尽了。
周牧宸这才想起周牧野虽已身死,却留下了未亡人敏王妃,还有一个尚在稚龄的小郡主。
瑞国自□□皇帝立国至今,近一百七十年的历史中曾有过数次亲王叛乱,皆以问罪抄家斩首告终。何况周牧野以庶夺嫡,辅臣们都建议太子以株连之罪斩草除根,唯有曲斌和周牧白沉默不语。周牧宸问牧白有何提议,牧白道,祸不及妻儿,况且此次敏亲王出征,敏王妃和小郡主实在也未在战里,何不将她们褫夺封号,贬为庶民。
周牧宸听了不置可否,只淡望向窗外,驿庭里一树冷梅开得正好,在月色里逸来隐约的幽香。
直到登基大典之后,朝廷按祖制大赦天下,周牧宸才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将敏王妃和小郡主幽禁在云州一处院落,有衣食供养,有侍卫把守,却是要她们终老于此,一生都不得离开院落半步。
沈纤荨在听得此事后悠悠一叹,牧白在她身后搂着她道:“自古成王败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若是敏亲王夺得劝,只怕更是血洗东宫。”
沈纤荨的眉睫微动,如蝶翼落下怅惘。“与其瓦全,何若玉碎。这般无望的活着,兴许还不如随敏亲王而去,在幽冥地府,至少能得一家团聚。”茫茫笙歌不知从何处传来,她侧耳听了片刻,露出几分疑惑的表情。周牧白收紧手臂,像要将她嵌进身体一般,她嘴角绽出一抹笑,放松自己,倚进周牧白的怀里。
冬夜里冷雨霏霏,睿王府的亭台楼阁都隐在迷蒙的雾雨中,几个守夜的婆子挨着炉火打瞌睡,一行巡守的侍卫穿着蓑衣在廊前走过。
睿亲王的寝殿在梧桐枝叶的遮映中露出一角翘檐,周牧白在沉睡中听到几声低低的呜咽,她攒了攒眉,那呜咽声更清晰了几分,她忽然清醒了过来,立即抱紧怀里软弱的人。
“荨儿。”她唤道。
沈纤荨沉溺在梦魇中,抿着双唇额上布了冷汗。
“荨儿。荨儿。”一声一声,温柔而妥帖的声音渗透进梦里,沈纤荨蓦的惊醒,一只手还紧紧的捉着胸口的衣襟。
她急喘着气,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感觉周牧白一双手紧紧的抱着自己,声音略带着焦急:“荨儿。”
“嗯。”她怔怔的应了一声,仿佛还未从梦魇中走出来。
“做噩梦了?”牧白听到纤荨有了回应,一颗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梦见了敏亲王,他浑身是血,脸色惨白,他的胸口还带着那柄匕首却直直的看着我。我还记得我将匕首插……入了他的胸膛,”纤荨的声音抖了一下,“那一瞬间的感觉仿佛一直停留在手上……”
牧白搂紧了她安抚道:“我在这儿,别怕。我一直在这儿,再也不会放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些凶恶的事情。”
冬雨滴滴答答敲在屋檐上,落成一曲寂寥。纤荨躲在牧白怀里,睁着大大的眼睛,却没有看到一丝亮光。她瑟缩了一下,牧白的怀抱很温暖,很安全,可以为她抵挡梦境的残酷,和现实的黑暗。
牧白只当她还陷在噩梦中,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捉住她的柔荑放在唇边亲吻,“而且你救了我。”她缓缓的道:“你的这双手,救了我,救了皇兄,甚至救了全瑞国的黎民百姓。若不是你,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多少将士背井离乡,多少老妇再也迎不回自己的儿子。荨儿,是你,结束了这残酷的一切。玄翼军,赤翼军,说到底都不过是平凡普通是瑞国人。”
纤荨不说话,小手覆在牧白的脸颊上,抚摸她柔软的唇,她高挺的鼻梁,她俊秀的轮廓。
牧白的双臂虚虚的环在她身上,当她的指尖再次触碰到她的唇,她吻了吻那染着豆蔻的手指,续而低下头吻她光洁的额头。
雨疏风聚,暗香弥漫,床帏的蔓帘在细风里摇晃,纤荨攀着她的肩,慢慢抬起脸,迎上她的吻。
牧白的心里有些疼,不知不觉的加深了唇齿上的缠绵,手臂越收越紧,纤荨在她怀里哼了一声。
牧白的动作立时缓和下来,温热的手掌在她背后轻轻摩挲安抚,亲吻她的额发。
半晌,她柔声道:“睡吧。我护着你。定会与你一世长安。”
纤荨平静下来,像猫儿一般哼了哼,蜷在牧白怀里,终又坠入沉沉梦田。
醒来时牧白已不在身边,纤荨自床榻上坐起,摸索着换上前一日准备好的衣裳。
门外的丫头听到声响,进来伺候她梳洗,又送来了早膳,她淡淡用了几口,吩咐她们退下不必伺候了。
丫头才退到门口,忽听睿王妃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丫头到窗边望了望天色,恭敬答道:“约莫巳时三刻了。”
纤荨举着茶盏的手晃了一晃,冒着茶烟的茶色晕染了指尖。
丫头惊呼着上前看,她却道:“无妨。”声音恍惚缥缈,如长长一叹。
两个丫头互相对望着彼此眼中的疑惑,见王妃挥了挥手,只得又曲身行礼,退出房门。
纤荨在云母石镶嵌的桌案前愣坐一会,起身扶着桌案走了两步,踢到一张圆椅,发出格的一声。幸而她走得很慢,也没有碰伤。
窗外不远的地方横来半阙枝叶,枝上停了两只云雀,叽叽喳喳的叫唤,不时啄一下浅褐色的羽翎。纤荨慢慢行步到窗边,云雀好奇的侧着头望了望她,约莫觉着她也不会拿它们怎么着,便继续梳理着沾了露水的翎毛。
纤荨半抬着头,眸中敛着一池水光,云雀在枝头叽声喧闹,她望了许久许久,眼里却只有一片寂静的空茫。
微雨凌乱,纷扬在眉间,沿着她精致如玉的脸滑落下来,一滴一滴,像是落了泪一般。
承谨殿上文武百官分列在玉堂,周牧宸坐在龙椅上,一身白袍游龙冕服,冠上垂下九旒冕帘,听内官唱喏,百官奏疏。
这一日新皇登基,大肆封赏有功之臣,无论是战役中勇猛向前的虎贲将士,还是在困潦之时伸出了援手的金贾贵族,都得到了极丰厚的回报,甚至连文安侯周牧屿,也因着在宫中保护太后和太子周远誉,论功行赏晋封成了文亲王。
唯有立功至伟的睿亲王周牧白,尚未加封。
散朝之后,皇帝独留周牧白去了御书房,內侍送上刚沏好的云雾,弓着身徐徐退了出去。
熟悉的锦绣山水泼墨横亘在宽大的桌案之后,那副刺绣着瑞国全境舆图的鎏金屏风也依旧在从前的地方,周牧宸冕服展展,正擎着茶盏放到唇边,轻吹了口气,却又放下。
“牧白。此番大破敏亲王与黎少磬的联军,在朝在野,你都居功甚伟。朕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该赏赐什么才能当得起你的功绩。”他皱了皱眉,仿佛委实难决,“你说,你想要什么?”
“若是什么都可以……”周牧白安静的抬眸:“臣弟想求陛下在瑞境广招名医,臣弟只想治好内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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