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清秋
周牧宸神情微怔,万想不到她提出的是这么一件事。他的语调略缓,带了几分关怀,已不如方才那般高高在上,“睿王妃的眼睛……还是没有起色吗?御医怎么说?”
“裴太医已来看过许多次,也配过好些药,可是一直寻不到那一昧药引。她的眼睛……最初时还如隔薄雾勉强视物,回京时已然只能看到些许亮光。这几日,她虽不说,可是我知道……”周牧白的声音低沉,甚而透出一丝哭意,“我知道,她已经连光亮,都看不到了。”
周牧宸坐在桌案后,原本平静无波的面上掠过几分难解与动容。他看着面前如孩子般倔强又无助的牧白,想着这几年来有多少次,她在千军万马兵临城下的困境中从未有过一丁点退却,今日却为了一个女子,担心委屈到几乎要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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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一枕清秋
庭外雨雪纷飞, 又一个冬夜悄然降临, 书瑶挨坐在床榻雕花的床沿边, 看着宛如熟睡的思源。
第三日了。
念玉将晚膳拿到厨里热了一遍, 端过来,低声劝慰几句, 书瑶嗯了两声,眼光都没移动半分。念玉叹了口气, 将几个小菜又收进食盒里, 盒盖半掩着, 还微微冒出点热气。
她倒了一盏茶,走到书瑶身边, “你好歹喝口水。这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纵是她醒过来,你也得倒下了。”见书瑶接过水,还只是捧着不动, 只得放柔了声音道:“等她醒来,还要你照顾呢。你这般的, 几日里都瘦得削了型, 难不成要招她眼泪么。”
书瑶听着, 眼圈便红了几分。可她自来惯了隐藏心思,只举起杯盏抿一口茶,想将心头那一点酸意按压下去。
袅袅的茶烟熏着眼睛,杯沿离唇,一滴水珠却落进了杯里。
念玉叹了叹, 陪她守了一会,还无甚可说,拍了拍她的手臂,起身出去了。
走到房门前她抬手掩房门,却见书瑶背对着一室灯光,消瘦的肩膀微微的颤动。
房门开阖送来一阵分,烛火晃了晃,书瑶看着眼前人,伸手摸了摸锦被下的纤细的手掌。温暖的,柔软的。
所以她还活着,她要她好好的活着。从前那么多日,一直习惯了她在身边,看她毫无心机的懵懂,看她天真又坚持的守候,看她一点一点闯入自己的心房,她还从未告诉她,她也是喜欢她的。
“快快醒来吧。我给你做你喜欢吃的五彩糕,我陪你逛你一直想去的长亭街,我什么都依你。”书瑶握紧了那只柔弱的手,眼泪滑过脸庞,落在锦绣的软被上,晕染出泽泽的霜花。“思源,你想要什么我都依你。我只求你醒过来。”
瑞京皇宫外环着沧澜河,虽是内河,冬日呼啸时却也会泛出细浪。沿河架着出入皇宫的飞桥,此时通往皇宫北门的大道上正飞驰来几匹骏马,为首的一匹马上坐着个亲王服饰的少年,着一身宝蓝朝服,金络玉冠束着墨黑的长发如瀑。
沈佑棠左手握着右手的拳头,在前殿的康棣门下来回踱步,忽听沈岚叫了一声:“来了!”
他忙抬头看,果见周牧白自北门方向匆匆赶来,几个新遴选到王府的亲卫左右护着,才到门前,便急急的翻身下马。
沈佑棠立即迎了上去,拱手道:“殿下!”
“皇兄现在何处?”周牧白也不理那些繁琐的礼仪,将马鞭扔给跟着来的小团子,一路往内阁疾走。
“陛下方才在崇文殿召集了众臣,应当还未离开。”沈佑棠和沈岚陪着她穿过镂着万福万寿纹路的朱红色回廊,又道:“父亲也被传召了过去。”
“岳父大人的意思是……?”周牧白抬了抬眼。
“此时战戈方歇,自当以仁政辅治天下。”说话间已来到崇文殿外的开阔之处,环绕的雕龙画栋前两排侍卫正襟而立。沈家兄弟虽已官居四品,但未在议政之列,一并住了脚,躬身垂手,立在一旁。
周牧白整了整衣袍,抬步走上白玉石阶。
崇文殿里要臣与诸将分列在侧,少师樊邵芩已升了大保之职,正站在殿上侃侃而谈。
周牧宸端坐在鎏金的龙椅上,长眉隐入发髻,微眯了眼,看着从殿外逆光而来的周牧白。
“你来了。”他道。言语中没有多少意外,仿佛早在预料之中。
樊邵芩突然意识到年轻的皇帝并不是与自己说话,蓦然闭了嘴,顺着皇帝的眼光往身后瞧,却见睿亲王刚走入殿门之内,一袭日光落在她脚边,宛如踏着一地寒霜。
行了礼叩了头,周牧白站在百官前列,直言道:“听闻陛下欲将玄翼军及靖州军的各级将领全部处以极刑?还要将他们的家眷流放极寒之地?”
周牧宸按着龙椅环扶,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他们既然敢与朕为敌,就当有被责罚的觉悟。”
“陛下!”周牧白眉尖浅蹙,拱手道:“当时他们听命于令。迫不得已。如今他们已归降朝廷,都是瑞国的子民,且战事方歇,首犯已伏诛,国之上下百废待兴,陛下宽厚仁德,还望以民生为大计。”
“你言下之意,若是朕,坚持要处死这群叛逆,就是不宽厚,不仁德,不以民生为大计了是吗!”周牧宸说着重重一掌,拍在扶椅上。
满殿噤声。
沈琪轩下跪道:“陛下,睿亲王绝不是这般意思。”
“哦?”周牧宸盯着堂下的翁婿两人,冷冷道:“那她,是什么意思?”
“微臣想,睿亲王殿下是想说,陛下前些时日刚颁布了大赦天下之令,何不让这些兵吏在军中服役,哪怕低贱些,也是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好令万民都感念陛下的恩德。”
“沈大人。”樊邵芩上前一步,却是侧睨着睿亲王道:“自古叛乱者当株连九族。陛下只罚当事之人,不行坐连之罪,已是仁厚至极。要知杀一儆百,才能以儆效尤!”
“陛下。”周牧白正眼都不曾看樊邵芩,一撩袍子,单膝跪在岳父身边,低眉道:“杀降不祥,还望陛下三思。”
“你!”周牧宸站起身,气得脸上发青,他沉了沉气,咬牙道:“此事百官已议定,睿亲王不必多言了。”
“陛下!”周牧白抬起头来,昂然道:“你曾问微臣,大战得胜归来,想要什么赏赐。”她磕了个头,诚恳道:“微臣求陛下收回成命,便做为给予微臣的赏赐罢。”
周牧宸站在高高的殿堂之上,直视着半跪在地上的臣子,九旒冕帘之下,几乎看不到他冷凝的神情。
回到睿王府是已是掌灯时分,周牧白遣开一众服侍的丫头,独坐在书房之中。
今日从康棣门走向崇文殿的时候,她恍惚觉得时光仿佛重来了一遍,那时父皇还在世,皇兄和五弟都闯了祸,惹得父皇又犯了心疾,她匆匆进宫,被留在了锦钰宫里,陪着母后侍疾。众臣朝议,她却一力维护着还是太子的皇长兄。尔后父皇驾崩,敏亲王谋逆,靖远侯叛乱,无论多难多艰险,她从未动摇过支持皇兄继承大统以匡扶社稷的初心。那时的皇长兄,待她也真是如亲兄弟一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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