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清秋
周牧白听了她的说话,徐徐的转过身来, 望着她的眼睛。
“药引,这世间只有一个。若是错过, 再无可替代了。”彭蕴略侧身坐在软塌上, 一只手扶在塌沿, 眸光若水,也望进周牧白的眼里。
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得到,周牧白深知其中意,淡问道:“不知夫人,需要孤王用什么来交换?”
“殿下。”彭蕴的目光越过她看向空落落的庭院, “你看,我彭府的景致如何?”
“太史令府布局大气磊落,非胸中有大丘壑者难为。只是……”周牧白回想来路情形,平心而论:“只是对于朝廷三品大员的宅邸而言,往来无有仆役,偌大房舍几乎无人打理,彭大人似乎也太过于清廉了。”
“是么。”彭蕴低头一笑,手指缠绕着披风的丝绦,面上带着几分自嘲。“殿下可知道,我父亲,早已不是什么三品大员了,他甚至,已不是朝廷命官。”
“嗯?”周牧白有些意外。
自沈纤荨离开王府,她一心只扑在寻找爱妻之事上,朝里的事情……既然皇帝不愿意她插手,她索性将自己剥离出来罢。
先前给睿亲王引路的老仆妇走到月弧门前敲了敲门,再行了礼,她手里拎着一只铜壶,壶嘴还冒着热烟,想必是方才烧水去了。这时走进房里沏了两杯热茶,抬头往大小姐身后的珠帘瞟了一眼,彭蕴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老仆妇垂下双目,拎着铜壶,退了出去。
“自柳埙随敏亲王谋逆被诛,柳家合族一夜抄家,女眷或是流放或是苦役。我父亲怜我身怀六甲,求陛下宽宥,接回家中安顿。只是不想仅仅几日之后,宫里便来了人,手持圣旨,口中称斥,将我彭府家仆尽遣,多年积攒的家财籍没,还说我父亲……我父亲因着与柳家的姻亲牵连,被朝廷罢黜,贬为庶民。从此禁锢之下,荣望永诀。”彭蕴说着略低了头,声音暗哑晦涩,“太史令府一夕之间人去楼空,门庭冷落,只余着几个积年老仆不肯离开。我彭蕴为人子女,不能光耀门楣,保护双亲,却更带累父母至此境地……”
室中一时静谧,片刻后,睿亲王才道:“不知夫人当初嫁予柳家,是擅自做主择的夫婿,还是三媒六聘,令尊令慈都首肯的呢?”她将茶盏放在桌沿,依旧站在门边,尽量离着软塌远一些。
彭蕴猜不透她言下之意,只顺着她的话答道:“彭家再不济,也是世代诗礼,簪缨之族。彭蕴的婚事自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周牧白朗朗一笑:“既如此,夫人可曾埋怨过双亲将你嫁入柳家,让你受这沧桑巨变离散颠沛之苦?”
彭蕴愣怔了一下,半晌方道:“睿亲王果然好辩才。”
“非是孤王卖弄口舌,只这世间,一生父子,一世夫妻,夫人既然从不曾埋怨双亲为你定下的婚事,他们又怎会责怪你带累了族缨。”隔着半屋距离,周牧白淡望着她,眸光婉转,像两枚温润的黑玉。
彭蕴叹了口气,“即便他们不责怪,做子女的,怎能不怪自己。殿下,”她重又抬起头,眼神坚定的道:“您也知道,以我父亲的才学,自是担得起太史令的名号,他一心尽在学问之上,再无其他。殿下要药引,我只求让父亲官复原职为交换。只这一事,此后,彭蕴的生死都随殿下处置。”
“我要你的生死做什么?”周牧白语气平淡。屋外行过一阵风,吹皱了一池水。她站在门边忍不住咳了几声,随手按了按披风的垂襟,待得咳嗽平复些,才又续道:“官员的任免起复,自有朝廷的律例,陛下的雷厉风行,也自有他的道理。此事,小王实在无力转圜。”
“殿下。”彭蕴的脸色冷了下来,却听周牧白道:“虽然此事孤王力有不逮,却可用其他法子助彭府脱离困境。”她顿了一顿,不待彭蕴发问已续道:“夫人熟读百家诗书,当知孔老夫子曾发愿广收门徒,以度天下寒子成才。终得传弟子三千,更有七十二贤士,虽不在朝堂效力,其圣人之名却得以永播。”她望着彭蕴,正色道:“彭大人学识之渊博在朝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彭大人也有意于育才之道,孤王愿将睿王府家财尽数赠予彭府,助彭大人一臂之力。”
“尽数?”
“尽数。”
彭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她知她说的都是真心。于是她摸了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肚腹,腹中孩儿似乎感应到她加速的心跳,不安的踢了她一下,正巧在手心。彭蕴翻转手掌,纹路浅浅,就如她与他的缘分。她定定的看着方才感觉到踢踏的位置,良久,深深吸一口气,她曼声道:“如此,就请睿亲王回府静待佳音吧。待这孩儿出世,我定使人立即到府上告知。”
“孩儿?”周牧白微微偏过头想了想,“这药引莫非在什么难取之处?夫人要等孩儿出世之后才能取来?若是夫人信得过小王,小王可令人代夫人将药取回。所定之资,可先如数奉上。”
彭蕴笑了笑,她低着眉,牧白看不真切,但总觉得那笑意有几分凄怆。
“殿下。”彭蕴的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字都说得清楚明白:“我方才没有告诉你么?药引,就是我腹中的孩儿啊。”
“……”周牧白整个人都愣住了,她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才彷如没听清似的问:“你说……什么?”
“自我有孕,柳埙便调制了各种丸药予我服下。他说母体可滤去毒性,只留下药性,渡予稚子。这孩子生下来,天生便是百毒不侵。尽取其血,可解世间万般蛊毒。”彭蕴仰起脸,笑容还挂在她脸上,可那一抹笑,最是断人肠。“殿下,这孩子……这孩子……”她的笑,凝不住了,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隐在了半旧的披风里。
周牧白完全怔住了,好一会都没说出话来。“总会,有其它法子的。”她慢慢的,说了这一句,想要喘一口气,却觉得有什么淤塞在胸口,她眨眨眼,抬手按在暗纹刺绣的衣襟上。
彭蕴咬着唇摇头:“没有其它法子。他是唯一的药引。何况,他本就是罪臣之子,是他父亲害了睿王妃的眼睛。”
“不!”周牧白断然道:“总会有其它法子的。即便……”她缓了一缓,将捂着胸口的手臂慢慢放下,“即便没有法子,也不能害了这无辜的孩儿。王妃不会愿意的。我也,不愿意。”她说着抬起眼,眸中坦坦荡荡。
“夫人,小王与内子感激你一番心意。许诺你的钱资,稍后定会送来。今日多有叨扰,小王先行告辞了。”周牧白已定了定神,彭蕴还待再说,她抬手摇了摇,以做示意。只微微行了一礼,转身走出月弧门。背影消瘦而昂然,又如风中一杆青翠的新竹了。
待到周牧白的身影转过回廊,渐渐远去,再看不到,彭蕴才将软塌上的一张丝帕取来试了拭眼角,眼圈还有些红,脸上却没有了方才的决绝。她吸了吸鼻子道:“还不出来,人都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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