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
“当然,最后我没有死,只是被养在狗圈里,成了它们食物的一部分。”
卫庭煦说这件陈年旧事的时候一直都以这一种置身事外的语气在阐述,仿佛在说一件百年之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四只烈犬被恰如其分地栓在狗圈的四个角落,它们从四面扑上来,唯一能够躲避它们的地方只有狗圈的正中心。已经被咬掉好几块肉的卫庭煦终于找到了这个能救命的中心点,饥饿的烈犬闻到血的味道更加兴奋,狂吠着不断向她的方向扑咬,咬不到就用爪子抓。卫庭煦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她要保护好脆弱的脑袋和前胸,只好露出后背来接受所有的袭击。
在狗圈里待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她记得自己抱着脑袋跪在那儿,日日夜夜不敢动弹,且要保持高度的警惕,绝对不能被任何一只狗咬住拖过去,否则会在顷刻之间被咬成烂肉。
狗叫声一直在她的耳畔嗡嗡地响,后背上被抓被咬到血肉模糊之后,狗群会略休息一阵子,等到伤口结痂后狗又会再扑上来。那段时间她的伤从未好过,甚至溃烂发热,不过姓谢的竟会让人给她食物,不让她真的死。
卫庭煦就在绝望之中反复绝望着,也反复地恨着,恨那个姓谢的人。
有人来喂食。
一旦有食物送来,那些狗便会将注意力转移到食物上,此时卫庭煦便能得到一时的轻松。
来送食物的人只准备了狗食,丢了一碗在卫庭煦面前。
狗食散发着腥臭,熏得卫庭煦几乎呕吐。可如果不吃她就只有一死。
那时她是犹豫的,到底要不要活下去。活下去可能成为哥哥的负担,可若是死了……
若是死了,谁来惩罚这姓谢的恶人?她所有的恨无处可去,含恨而死不是她要的。
她要活下去,将今日的耻辱全部奉还。
“所以,你吃了吗?”甄文君不敢想象,她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可感性而言她想要卫庭煦否认。
卫庭煦红肿的左脸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但她用沉默回答了甄文君的问题。
甄文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根本想象不到卫庭煦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一口一口吃下狗食,卫庭煦没有哭,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看见卫景和又被抓来了,姓谢的本要他看见妹妹的惨状从而屈服,卫庭煦没有让姓谢的如愿以偿。她用坚定的目光告诉哥哥,我不会让你蒙羞,绝对不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年。我和狗也待了一整年。在这一年中谢扶宸用尽了所有能够想象到以及超乎常人所料的手段对付我们兄妹俩,甚至在我面前让人凌辱了当时的婢女,威胁我说,若是我再不让我哥哥开口,那些人便要用相同的方法对待我。现在想起来我是幸运的,就在最后关头我阿父和几个哥哥总算找到了我们被关押的地方,将我救了出来。”后背和手臂的伤口已经全部上好了药,卫庭煦想要伸手拿干净的衣衫,甄文君先她一步帮忙拿来,披在她肩头,“对,只有我。我哥哥和其他随从全部都死了。那几个婢女更是被他们折辱而死。”
卫景和到最后都没有吐露谢扶宸想要知道的事。卫庭煦被二哥抱着时,看见了他的尸体。她敬仰的大哥已经完全不是她熟悉精壮高大的模样,已经被折磨成了皮包骨,最后的尸体小小一团,可怜地蜷缩着。
这便是传奇的泰景大将军最后的下场。
阿母将她接回了汝宁卫府休养,卫庭煦的情况每况愈下,阿母想起相士说的话,且卫纶怀疑此事乃是天子在后背指使,汝宁已经成为高危之地,不好再将家眷安置于此,卫纶让妻子带着家中老小返回平苍,并着手培养高手暗卫,保护家人安全。自那以后卫纶的性格完全变了,他变得阴森难测,自此踏上了“奸臣”之路。
卫庭煦的伤一直都没有起色,阿母只好寻了一处百年古刹,将她送去养着,希望佛祖能够救她这可怜的女儿一命。
到现在为止卫庭煦还记得每日清晨和傍晚古刹里的浑浑钟声,无论艳阳之下还是雪地里都打着赤膊练武的僧人。她住在藏经阁内,因为身体不好基本上没有外出的机会,就算在气候温和的平苍她也很有可能因为一次温暖春日里的外出而病重。
藏经阁的小小窗口是她寂寞小世界的唯一出口,她时常趴在这个窗口向外看,从未和寺里的任何一位僧人说过话,但她却能分清住在这儿的每一个人,能说出通往寺庙大门的长长阶梯有多少个台阶,僧人练武的院子由多少块砖石组成,也能知道大雁什么时候飞走,又什么时候飞回。
她除了吃各种药外什么也不能做,也不想见任何人,那时候小花和灵璧跟着她住在寺中,只不过不经常见面,只有她需要时主动唤她们了她们才出现。
阅读经书和古籍是她唯一的消遣。这儿的藏经阁除了藏有佛经之外还藏了四千多册各家经典,乃是三十多年前一位大儒珍藏。住持曾跟卫庭煦说过这段往事,说那位大儒一生酷爱寻藏古书,可是后人却去经商,他生怕死后家人会随意处置这些绝本,便在死之前赠给了寺里。
卫庭煦没日没夜地阅读,几乎像着了魔一般不释卷。
“我并不是想要用看书来遗忘,我一直都记得谢扶宸对我对我哥哥所做的所有事情。我要丰满羽翼,学习更多了解更多,在书里找到复仇的方法。”卫庭煦平静了许久的眼眸终于掀起波澜,“仇恨和耻辱让我静心,我曾经对自己发过誓,要杀光所有谢扶宸宗族后裔。我要这姓谢之人统统死在我的手中,让谢扶宸付出他应该付的代价。”
本来这漫长的故事说到这儿总算进入尾声,甄文君本该松一口气,但在听到卫庭煦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她想到了很久未曾记起的一件事。
即便再不想承认,再恶心,有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她不是“甄文君”,她姓谢。
她骨子里流淌着谢家人的血,是卫庭煦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88章 神初九年
不说同龄人, 就算是翰林院的诸多博士们都未必能够有坐拥整个佛家典籍、各家经典和绝本的大好机会。卫庭煦几乎读书成痴, 连吃饭睡觉都忘记了。重伤卧床什么地方都不能去的她,却能够跟随书中内容在历史长河中徜徉, 去往任何决定后世历史的瞬间。
她读遍了各代正史野史, 阅尽历朝历代兴衰、君臣相斗、同僚相争。看一介布衣如何起义, 大杀四方一路称帝, 又见他高台孤影何等寂寞。看各家圣人、宗师们对天下之解, 权贵之解, 人性之解。
每每看至不懂之处,卫庭煦便会让灵璧和小花带她去找崇光大师解惑。
崇光大师不仅是当代武学巨匠, 亦是鸿儒硕学之圣贤。他母亲是位流落风尘的才女, 将他生在寺庙之后就离开了。崇光大师年轻时云游四方博览群书,如今年逾古稀跑不动了, 便回到寺中当任主持, 看看藏经阁, 为小沙弥答疑解惑。
卫庭煦很喜欢和他聊天,与他谈话总能有意外的收获,无论她缠着大师聊多久大师都非常耐心,不嫌她还是个孩童,问的事情太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