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
甄文君动作略略一顿,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卫庭煦回头看她,丢去血衣的手臂在空中稍有停滞后缩了回来,和另一只手臂一并支撑起上半身。
“这些伤,是谢扶宸囚禁我的那年留下的。”卫庭煦道。
第87章 神初九年
“这些伤, 是谢扶宸囚禁我的那年留下的。”
柔和的烛光映入卫庭煦的眼睛里, 将她平静的眼眸染成琥珀色, 仿佛是埋藏在冰雪之中千年的瑰宝初破冰封。
“谢……谢扶宸?”
卫庭煦说得太突然, 让甄文君懵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卫庭煦承诺过当两人再次见面之时便会告诉她后背上的伤是从何而来,只不过卫庭煦向来狡猾多疑且剑戟森森, 不会轻易透露真实内心所想。所以甄文君也从未觉得她会放下城府推心置腹地和谁谈及隐秘的过往。
没想到千方百计地想要夺取的东西得不到,不抱希望之时它却自己出现了。
“对,就是那个谢扶宸, 被尊为当世大儒的谢中丞。”
甄文君曾经想象过卫庭煦后背上的伤是如何留下的, 她一定经历过可怕的过往,甚至连被虐待的细节甄文君都有揣测过,只不过最后都被推翻了。
应该不会的。她想, 那些伤痕怎么看都是十年以上的旧伤,十年前卫庭煦还是个孩童,谁会对一个小孩施以酷刑?或许是个意外吧。
竟不是个意外。
其实她的想象擦了一个边, 在卫庭煦真实痛苦的边缘擦过。
在卫府的这个夜晚,刚刚脱离了生命危险的两人一个趴着一个坐着,撑着发痛的身子, 竟一说便说到了天亮,听完卫庭煦的往事之后甄文君根本感觉不到困意。
这是她长到这么大, 听说过的最骇人听闻之事,她从未想过人心之险恶超越她想象太多太多。
在卫庭煦几乎不带感情的追忆中, 甄文君眼前似乎展开了一副地狱之景。年幼的卫庭煦拉着她慢慢地踏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之地, 来到深渊入口。卫庭煦指着漆黑一片, 不时发出惨叫的深渊道:
“你看,这就是我的过往。”
甄文君一直都相信,每个人的成长都有迹可循。为何今日她会满腹心计,甚至不惜双手沾血,正是因为当初云孟先生给谢太行的那副画。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卫庭煦要寻找的救命恩人的话,或许到现在她还和阿母在绥川,亦或者是成功逃离了谢府,随便找个山清水秀远离纷争之地清净地生活。她不会出现在汝宁,更不会成为一个满口谎言、杀人不眨眼的人。
卫庭煦也是这样。
在世家大族之中长大,还是家中最小女儿的卫庭煦应该受到全家人的疼爱,她或许没有条件成长为多谋善虑、滴水不漏之人,造就今日杀伐狠绝的卫庭煦,谢扶宸功不可没。
卫庭煦在汝宁出生,自降世开始身体就不好,两岁的时候得了肺炎,万分凶险差点儿夭亡。她阿父阿母寻遍了大聿的大夫,灌了大半年的汤药,总算是将小庭煦从生死边界拉了回来,可她身体依旧很不好,三天小病五天大病,药当水一般地喝。
卫氏担忧女儿养不活,便请了位有名的相士回来帮她看看女儿的命数。相士说此女乃是佛烧四野之相,京师乃水龙之地,双方煞气对冲大大伤身,不可久留,否则她的身体永远也不会好。必须将她送到山清水秀之地,吸取山水精华,养到十六岁方可接回,此后必定健康长寿无病无灾活到九十九。
相士这样说,卫氏只好将卫庭煦送走,送回平苍老家养着。
那时卫纶还未贵为三公,还是吏部郎官。他的嫡长子卫景和被誉为大聿五十年来难得的将才。十六岁时随军出征抗击姑戗族,将身怀奇术的姑戗族人打得落花流水。之后的七年里更是打遍了所有胡族,把原本只有三十六个郡的大聿版图扩大成四十八个郡。卫景和武力之勇,用兵之神是当年大聿从中枢到民间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胡族将士一听到卫景和的名字便不打自撤。
在阴柔之风流行、芙蓉散泛滥的消极年代,卫景和就像是一支横空出世的利剑,刺破了大聿糜烂的表象,给习惯了收到战败消息的大聿百姓注入了一股热流,告诉他们大聿也是有能够杀敌镇国的阳刚男儿。
当时的天子十分赏识卫景和,破格提拔,亲授他骠骑大将军之高位,为其开府,赏赐黄金百万,为的就是让全大聿都看到,以振奋民心,好教更多人自愿服役,保家卫国。
那时卫景和被称为“泰景大将军”,多少人巴结奉承他都得排队。加上他容貌清秀,常年征战沙场居然还白皙如玉,可教大聿的女子发了疯。无数年轻女子将他当做梦中情郎,请了媒人跑到卫府上说媒的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卫景和并没有被这些荣誉冲昏了头,他始终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直到而立之年都没有娶妻生子,一心埋头在训练卫家军和研究战术谋略之上。他想的是保家卫国驱逐胡族,没有一点儿私情。
卫纶一直以儿子为傲,直到有一日卫府的谋士说出了担忧:
“大公子乃人中龙凤,盖世奇才,这是百姓之福,却未必是明公之福。”
卫纶一下就明白了谋士的意思。先帝虽然表面上万分欣赏子修,可是君心难测,子修现在威望太甚,难保天子不会疑心他功高盖主,有谋反之意。子修自然是心思单纯一心为君,卫纶却不得不有所提防。
卫纶多次试探天子之心,天子口口声声夸赞卫景和,在卫纶面前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迹象,而私底下却让时任虎贲校尉的谢扶宸埋伏在他探亲之时,设下埋伏将其绑架。
卫景和秘密回平苍没有告诉闲杂人等,出卖他的正是当时他最为信赖的随从。这位随从是他自小的伴读书郎,两人一块儿长大一块儿钻研经学,一起上战场杀敌,他是卫景和的心腹,能够交托性命之人。没成想最后他的命真的交代在他手中。
这件事卫庭煦是后来才知道全貌的。
当时年仅九岁的卫庭煦依旧弱不胜衣,非常喜欢她大哥。她刚被家人从绥东山脉接回来静养,双腿已经残疾没法行走,多数时间只能待在家里。卫景和知道妹妹老是吵着要见他,却因为身体原因不能来京师,便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平苍看妹妹,带了一车京城孩童最时兴的玩意儿给她玩,顺便趁着春色带她到郊外踏踏青,便是在踏青路上被谢扶宸等人抓了。
卫庭煦记得改变她人生的那日,一早醒来见阿母阿姐和大哥都站在回廊上对着天空看,她也好奇地往天顶瞧去,只见天空中两轮金日并肩,照得大地上一切亮得晃眼。
“二日争辉,乃是不祥之兆。”卫景和捋着胡须,颇为惆怅。
阿母道:“子修,难得回来便别去想那些心烦事,好好在家歇息几天吧。”
卫景和“嗯”了一声,去房内看看妹妹睡醒了没有。
只喝了几口粥卫庭煦就耐不住要让哥哥带她出门,卫景和将她抱起来稳稳地托上马车。两人面对面坐着对诗,对得正在兴头上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有人在车外大喊“有刺客”,卫景和神色一肃,告诉卫庭煦不要下车后立即冲了下去,踹翻了一位刺客,将他的武器夺了过来,如一匹壮牛在野草地里狂奔,所到之处所有刺客都被他碾压,毫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