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
她呆呆地盯着阳台外的夜色,身体的疲劳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似乎能够分走人的心神。
连晚努力地忽略掉她一整天都晾着周烟浅的消息这个事实。
在这件事上,她搞不懂自己,也搞不懂周烟浅。她搞不明白,明明她们俩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联系,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七月底的盛夏,哪怕这间屋子阳台外是茂盛的树荫,吊扇拧到最大档,脸上,背上,还是源源不断地冒出汗来。
连晚翻了个身,让额上的汗珠滚落。她一动也不动,回顾这短短的相识,发现自己在周烟浅的面前始终显出一种颓唐的无力。就好像过去那种任命运摆布的日子又来了,她还是那个上不了大学的女孩。
那段日子并不愉快。连晚不想去想了。生活始终是要向前看的。那么她向前看,决定再一次努力忽略掉她晾了周烟浅一天的这个事实。
周烟浅的消息石沉大海。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连晚起得越来越早。她出门的时候平川镇通常还笼罩着一层薄雾,车队也尚未开工,四周都静悄悄的,只有偶尔早起的老人拧动水龙头的声音。
连晚漫无目的,顺着小巷一路走过去,看了二十多年的景色,在无人的清晨却显得格外朦胧。上学时常走的那条路边,塌落的墙根上爬山虎密密麻麻,上头翘着几朵浅紫色的小花。
有同样早起的野猫,从墙上窜出来,好奇地看她。
它的神情那么狡黠又好奇,但等到人一靠近,立刻又转身跑掉了。
连晚收住脚步,不做声地笑了一下。
小小的平川镇,连一个早起晨跑的人都没有。连晚一路走一路瞧,说不清自己要往哪儿去。
清晨氤氲的雾气还未散。连晚顺着野猫跑掉的方向,脚底下拐了个弯。
这边的路她不常来,但也知道大致的方向,不怕迷路,便随心所欲地往前走。
长了青苔的墙,上面有些斑驳的划痕,是孩子们玩闹的痕迹。
但连晚没有这样的童年。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家里只剩下祖孙俩,奶奶便离不开唯一的孙女,只让她待在家里。她做手工赚钱,连晚就在旁边帮着她数纽扣,缝一件衣服是三毛钱。等到太阳落山,饭点到了,楼下全是喊自己小孩吃饭的声音,奶奶就会站起身,去厨房给她俩做饭吃。
奶奶做饭的时候,连晚也离不开她,跟前跟后,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
连晚没有朋友,只有奶奶。祖孙俩连出门也在一块,一同牵着手在巷子里走,偶尔有调皮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冲过来,奶奶就把她护在身后。
长大后的连晚已经很少会再去怀念什么,她只有自己。但这些日子已经变成了她人生中不可分割的部分,睁开眼睛能看见,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像长大后人总在黄昏时怀念炊烟。
连晚抿着唇,摸了摸这些划痕,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太阳逐渐升高,她越走越深。
隐隐约约的,她瞧见了前边似乎有个人影,还有些零星的话声。
附近的人家都还安静,连晚没在意,以为是谁家早起的女人,她抬脚,静静地走过去,墙那边长着一颗极茂盛的皂荚树,张开的树冠像一把大伞,树叶却疏落,清晨的凉风拂过,吹得人都有几分醺醺然。
“嗷呜……”有低低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透着十分的急切,像是口水都要流下来似的。
连晚略微蹙着眉,往前多走了几步。
逼仄的巷子口,一拐弯便是另一番天地。
墙上攀着长出的瓜藤,绿油油的一大片。女人穿着一条白色的及膝绸裙,半蹲着,柔软的布料勾勒出她姣好的曲线,正举着一根剥好了的鸡肉肠,逗一只灰白皮毛的小狗,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弄似的笑意,说出口的话却低而温柔:“慢点……不许呲牙,好好站着吃,没人跟你抢。”
连晚认出是她,下意识想躲。但周烟浅听见脚步声,已经快她一步抬起了头。
预想中紧张的对话却没有来临。周烟浅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重新又低下头,去喂那只摇头摆尾的小狗。
那只狗脏兮兮的,身上或许还有些野猫的爪印,可她却并不在意,亲热地搂着它,任它蹭着自己的小腿。
巷子口窄窄的拐弯,连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避无可避,抬脚走过。刚一擦肩,就感觉到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脚步。
低头一看,那只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窜了出来,正咬着她的裤腿,撒欢似的乞食,尾巴摇得像是开了花。
小小的肚子温温热热的,一个劲地往上贴。
连晚冷着脸,心里却并不讨厌这只狗。但她现在没带吃的,只能伸手把它揪开。
小狗死皮赖脸,看不懂人类冷脸的暗示,热情地重新贴上来。
“……”一人一狗僵持一会,就听见身后凉凉地在喊:“连晚。”
连晚下意识地应了:“哎。”
话一出口,她几乎想抱着狗落荒而逃。
但心里这样想着,她脸上仍旧是古井无波的样子。只略略动了动脚,回头去看。
女人声音清冷,脸上却是怡然的神情,甚至还略略勾了勾唇角,缓声说:“过来。”
连晚没动,只站在原地,表情松动些许。她心里甚至有些诧异,为什么女人能这样若无其事?
“我没有跟着你。”周烟浅见她不动,主动走了过来,抬手摸了摸在冲着两人摇尾巴的小狗,轻声说。
连晚不说话。
“那天我逛镇子没有等你,你生气了对吗?”
“我想着你在忙,不想打扰你,抱歉,这是我的不对。”
“之前,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可是你不理我,也不回我的消息,我这几天都睡得不好,所以才会在这里随便走走的。”
“不过,看来失眠的不止我一个,对不对?”
周烟浅说了好多句话,身侧的人却一声也不吭。她看着她沉默的侧脸,抿直的嘴唇,有些无奈,又有些心软。
她轻轻叹了口气,决定暂时放过这只理不清头绪的小狗:“好吧,我就说这么多,如果你还是不想理我,那就这样吧。”
“没有……”
似乎是感知到了人类的情绪,脚底下的小脏狗呜咽着,绕着连晚的裤腿转圈圈。
周烟浅凑近了更近的一点,才听见连晚低低地在说:“对不起——”
第9章 chapter 9
瘦高沉默的人微微垂下了头,那双眼睛看着你就像注视着什么珍宝。周烟浅的心情一下就好起来了,她压抑着自己语气里的愉悦,端着态度问:“嗯,还有呢?”
连晚真心地觉得愧疚。
说出口的歉意听来难免轻薄,可这对于连晚来说已经是很难得。她从来一无所有,自然就连情绪都吝啬。
怯于发生,吝啬给予。
但原因难以启齿,让她说完这句道歉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连晚抿了抿嘴唇,抬眼看着周烟浅,正踌躇间,就听见女人笑着说:“好,我接受了。没关系。”
女人一幅温柔又坦荡的样子,看着连晚微微地笑。连晚有些无言地回看她,敏锐地发现她又变了,就好像野猫突然收敛了爪牙,睁大眼睛扮无辜乞食。之前那些懒洋洋里带着勾子的眼神,紧贴的曲线和拥抱,在夜里让连晚心痒难耐的幽香和话语,在日光下以另外的姿态,同样变成了让她无法抵御的模样。
人一靠近,狡黠又好奇的猫就会跑掉。她也会跑掉吗?
连晚看着眼眸弯弯的周烟浅,几乎又想跟她再道一次歉。
她想了想说:“……我请你吃早餐。”
摇头晃脑的小脏狗一路跟在她们身后,七拐八拐出了巷子口。连晚大致认得这边的路,出来便是平川镇早市的一角,路边挨挨挤挤的小铺子都开了,满街都是包子茶叶蛋豆腐脑的香气,蒸笼的热气烟雾缭绕,还没走近就能熏出一身汗。
连晚领着周烟浅,找了一家相熟的店坐下。
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柜台那挤了一堆人。连晚特意仔细擦了桌子和椅子,又站起身去帮周烟浅端豆腐脑和包子。店里人多,环境逼仄,她怕周烟浅不习惯,但女人始终没说什么,坐下来就支着下巴含笑盯着她,显然是颇为受用她的忙前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