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逆旅
术后十五天,佩佩在ICU里醒来,生命体征平稳,恢复情况良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陆青时下了第二张病危通知书。
今天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护士长拿休息室里的电磁炉煮了汤圆,人手一碗吃着,大家一边吃一边调侃:“这要是让医务处发现又得扣科室奖金了”。
但是没有人会在意那些,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除了于归。
少年人吃了两三个,再无胃口,拿起病例夹上了天台。
天台上的风有些大,她在白大褂外面套了羽绒服,手指被冻得通红,一页页翻着陆青时从确诊到现在的病历资料,包括那台手术也详细记录在案。
和交给医院的正式本不同,这是她自己的私人资料,打印加手写,全部涂满了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
她一页页翻着,在脑海里过滤着,然后攥紧了手指,鼻头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为什么……为什么手术很成功……她还是没有苏醒……
是自己哪一步做错了吗?
愧疚、自责、懊悔,翻江倒海而来。
这些天她几乎不敢面对顾衍之,虽然她什么都没说。
身后响起脚步声,于归擦了擦眼角,拿起病例夹起身,维克多手里拿一次性餐盒装着几个元宵,他使不惯筷子拿牙签扎着吃。
“喔我美丽的女士,我猜你肯定是为了陆的手术在烦恼”。
被戳中心事,于归黯然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维克多把一个软糯的汤圆全塞进嘴里,腾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肩:“不是你的错宝贝,我听说陆之前在一次事故里受过多脏器损伤,接二连三的大型手术,正常人都吃不消,更何况是她,我们要相信奇迹的存在”。
于归的目光透过他的肩膀望向虚空,高楼大厦林立,阴沉沉的天空看不到一丝阳光。
她扯着嘴唇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苍白无力:“奇迹……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Of course,不然佩佩的手术怎么能成功”高大的俄国医生耸耸肩。
于归的表情微冷:“那不是奇迹,那是我陆老师用毕生心血努力的结果”。
“Oh,看来我又说错话了”维克多下意识捂嘴,于归没再理他,转身下楼,又被人叫住了。
向来轻佻的医生难得脸上带了一丝正经:“这边手术做完,我明天的飞机回多伦多,于,你再留在这里已没有多大意义,除非你还想再干一些谁都能干的杂活,在陈旧腐朽的中国医疗体系里永无出头之日,于,跟我去多伦多大学吧,加入我的医疗团队,陆能教给你的我也能教给你,甚至金钱、名誉、地位……”
于归转过身来看着他,少年人已经学会了一种沉默的不动声色:“这是作为朋友的邀请还是作为医生的邀请?”
维克多走近她,伸出手:“当然是来自世界名医的邀请”。
于归看他半晌,这个俄裔医生的眼睛是罕见的湛蓝色,那其中饱含着欣赏肯定的目光。
少年人弯唇笑了,握住他的手:“谢谢您,不过我要留在这里,这里才是真正需要我的地方”。
“为什么?”维克多不再强求,轻轻一握便松开了她的手,更像是某种仪式一般。
于归笑笑,挥手转身离去:“为有朝一日,中国人能独立完成像佩佩那样的大型人机联合手术”。
“维克多医生,祝您一路顺风”。
维克多一怔,转身看着楼下,这片土地有五千年的历史,风云变幻,沧海桑田,楼起楼落。
他来中国的日子虽短,却也深刻感受到了刻在华夏民族骨子里的自强不息。
维克多也挠了挠脑袋笑了,自言自语:“那么……我也该加油了,总不能被这帮年轻人超越过去”。
秦喧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看她,这些天顾衍之一直待在医院里,偶尔回家拿换洗衣物,过了探视时间之后,ICU便不准任何人进入,她便也一直隔着玻璃门看着她。
陆青时静静躺在里面,生命体征平稳,只是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像是睡着了一样。
医生说这个状态持续三个月以上的话,以后清醒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秦喧看着她的侧脸,头发没打理,张长了一些,垂到了肩上,略有些凌乱的样子。
眼神也是黯淡无光的,只除了看着陆青时的时候会流露出柔软哀伤的情愫来,其他时候都是空洞的。
一个原本开朗阳光的人突然之间变成了这样,她的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秦喧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头:“会好的,上次那么难她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样”。
顾衍之回头看她,其实根本没在意她说什么,只是机械性地道谢。
她从不在医院哭,相似的话也听了无数遍,她也都是同样的回答。
秦喧知道多说无益,作为朋友她能做的太少太少。
“那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你也别老憋在心里,我怕到时候青时醒了你又憋出毛病了,该哭还是得哭”。
听了这话,顾衍之才好似回魂一样,转身:“要走了吗……那我送你”。
秦喧摆摆手:“不了,你陪青时吧,下次见”。
顾衍之勉强打起精神:“好,下次见”。
“这是?”开赛前的后台,安爸爸塞给她一本厚重的相册。
“冉冉的遗物”。
方知有打开,是游戏截图,她冲洗了出来,一页页翻过去,往事历历在目。
有她们一起下战场的,一起看星星的,一起放烟火的,也有势力里的人在一起玩的……
网络可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把天南海北的人聚集在了一起。
孤独的不再孤独,卑微的不再卑微,哪怕是渺小,微不足道的生命也得到了绽放。
她想起她曾跟她说的一段话:“我想成为专业的电竞选手,国外的电竞行业发展的如火如荼,可是国内还是一片空白,甚至“玩”游戏被人当做是一种不务正业的行为,我明白我现在这样也做不了什么,但是就是想向更多人证明,专业电竞并不是玩物丧志,我也在期待着未来能有一天,中国本土电竞队伍能站上世界最高舞台”。
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大合照,那天在病房外,是她举起了手机,病房里的人和病房外的人,一躺一站,前排的人蹲下,安冉偏头看着镜头,露出了宛若春风的笑意。
若是时光能定格在此刻多好啊。
方知有泪目,把那张照片抽出来,塞进自己左胸前的口袋里,把纽扣扣好。
主持人开始报幕:“现在有请来自荣耀大荒服务器的队伍——以杀止杀”。
少年人穿着崭新的红色夹克,背后纹绣了自己队伍的标志,方知有大踏步走上群星璀璨的舞台。
没关系,冉冉,你没来得及完成的梦想,由我来继承。
离开医院的秦喧径直打车去了锦州市监狱,却被告知已有人在探视,得等一会儿了。
女人透过虚掩的门看进去,一个身形微胖的女人坐在椅子上,对面的玻璃窗里坐着的是剃了光头穿着灰黑囚服的老包。
两个人拿着话筒说着话,老包甚至还笑了一下,他被判死刑,等开春就要执行了,脸上却没有将死之人的恐惧、颓败、癫狂……反而分外平静些。
褪去那些戾气之后,他开始变得真的像一个儒雅的中年商人一样。
秦喧跟狱警告别:“这是给他带的一些生活用品,麻烦转交给他”。
“好的,等我们检查过后会交由他本人”狱警似乎有些奇怪,人还没看到怎么就又走了。
秦喧只是笑笑,并不作答,转身离开了监狱。
她站在路旁抽烟等车,锦州市比上海干燥,冷空气和烟味一起呛进肺里,她小小地咳了两声。
转过脸就看见了故人,她警觉性地往后退了一步,赵惠也没上前来。
还是她先搭话:“怎么不进去看看他?”
秦喧嘴里噙着烟,按亮打火机,火光一闪一闪的,烟视媚行。
“没意思”。
她的嘴巴向来毒辣的很,赵惠不想自讨没趣,也准备转身走了,临了临了,想到那笔每个月都会准时打进自己账户的钱,以及列车事故的那天晚上。
中年妇女又转过身来:“谢……”。
秦喧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师傅开快点,去xxx”。
她随意报出了一串地名,看着消失在马路上的那辆出租车,赵惠摇了摇头,果然,她是在自讨没趣。
不过事到如今,一句“谢谢”也改变不了什么吧,顶多只是让自己因为歉疚而不安的灵魂稍稍好过一点。
从前老包在的时候,两个女人水火不容,如今他快走了,那些怨怼也仿佛随之消失了一样。
不得不令人感叹,人性就是如此复杂多变的东西。
“个子差不多这么高,长的很好看,穿着高跟鞋,眉边有很淡很淡的一颗美人痣……”难以想象地,她竟然将秦喧的特征描述得这么准确,向南柯连比带划跟警卫沟通了一阵后,得出的答复让她既喜悦又心酸。
秦喧来过监狱,不过很快又走了。
现代社交是多么脆弱啊,茫茫人海之中的两个人,失去了电话号码也就失去了一切。
从此不断遇见,也不断擦肩而过,最终杳无音讯。
拿到全国总冠军的时候,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当主持人把沉甸甸的奖杯放进她怀里的时候,方知有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甚至有某个瞬间,她觉得站在这里领奖的应该是安冉。
散场后,她和队员们一一告别,奶爸要专心回家奶孩子了,老樊要好好学习准备中考了,其他人各有各的去路和生活。
因为网络而聚在一起的人,也终有一天会因为网络而分开。
但方知有知道,这不是终点,更像是一场未知旅途的开始。
她满怀期待,也做好了准备和过去告别。
她在楼下买了两斤应季的水果提上去,门应声而开,于归的笑脸出现在门后。
“回来啦,饭已经做好了,准备洗手吃饭吧”。
“好”她放下水果,像往常一样去洗手。
水龙头哗哗作响。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她问。
于归摆着碗筷:“今天过节嘛,老总看我这段日子太累,法外开恩免了我的夜班呗”。
“这样”她点头,于归也一时无话,不知何时陷入了不找话题就没话说的尴尬境地。
她玩的游戏她一窍不通,她的医学书籍对她来说就是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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