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逆旅
陆青时在她对面坐下,一只手伸进了兜里摸索着,掏出来两只透明手套戴上了。
秦喧一脸匪夷所思:“你要干嘛?还没从工作状态中解脱出来???”
陆青时看她一眼,没说话,唰地一下掏出了手术刀,秦喧吓了一大跳,汤都差点打翻,捂着脸:“我就骂你一句,你没必要拿我开刀吧!”
等了半天,那刀也没划到自己身上,睁眼一看,对方正拿着手术刀优雅地给鸡腿去骨。
“血管神经剥离完毕”
“去骨完毕”
“可以吃了”
秦喧想起在她手下被解剖的内脏,顿时一阵干呕——这饭是吃不下去了。
中午休息照惯例于归给方知有打了个电话聊聊近况,听她说最近妈妈好了很多,加入了一个游戏工作室当代练能赚不少钱云云,于归打心眼里替她开心,眼看着午休时间快过了,她挂掉电话匆匆忙忙跑去吃饭,刚走到医院大厅,就被一个中年妇女拉住了。
“请问,你知道于归,于医生在哪吗?”
于归莫名觉得这名妇女有些脸熟,兴高采烈地:“啊,我就是啊!”
“你就是啊”中年妇女笑着,去摸自己提溜着的菜篮子。
于归拍了一下脑袋,总算想起来了:“啊,您就是安安的妈妈……”
她话音未落,迎面砸来一个臭鸡蛋,中年妇女扑上来撕扯着她的衣服头发:“我艹你妈了个八子,谁让你锯我家安安的腿的!你们这些黑心肝没良心的医生,我家孩子还那么小,你就给她截肢,她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哟!我苦命的安安哟!”
边说边嚎着却没有一滴眼泪,于归被推来搡去的,握住了安安妈妈的手:“那个……您听我解释……”
“解释个锤子!你还我家安安的命来!你们好狠的心呐!那么小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哟!大家快来看看啊!仁济医科大一附院的医生是怎么谋财害命赚昧心钱的哟!可怜我苦命的安安刚出生就是脑瘫,又被截了肢下半生该怎么过哟!”
随着中年妇女的大声哭嚎,越来越多的人被引了过来,有路人对于归指指点点,门诊大厅里也冲进了一批拉着横幅的人,上书“谋财害命,还我孩子双腿”。
一冲进来护士拦都拦不住,就冲着着于归扔烂菜叶子臭鸡蛋边叫边骂,推搡着她。
“不是人!”
“畜生!”
“那么小的孩子也能下得去手!”
“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狼心狗肺,这种人就应该吊销行医执照!”
“今天我们一定要讨个说法,叫你们院领导出来,不然我们就不走了!”
“对,不走了!”
鸡蛋液黏在头发上缓缓掉了下来,于归扒掉衣服上的烂菜叶子,那双漂亮的眼睛变得通红,看着这位颐指气使的中年妇女,她的孩子是自己拼了命也想要救下来的人,不被理解的委屈与心酸一齐涌上了心头,于归哽咽着:“当时的情况必须截肢,她……她被压在了铁制柜子下面,大腿以下粉碎性骨折,手腕上还系着……”
坐在地上哭嚎博取同情的中年女人突然一跃而起,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子:“你住嘴,你赔我安安的双腿!!!”
此举无疑在人群中投下了一枚炸弹,群情激奋,一拥而上按倒于归,什么菜叶子臭鸡蛋臭鞋子臭袜子统统一股脑砸了上去。
“对,让她给安安偿命!”
“打啊,打死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于归挣扎着,胸牌被扯到了地下,她想去捡被人推了一把栽在了地上,一阵拳打脚踢,她伸手护住自己脆弱的头部,纤细的手腕又被人一脚踹了开来,她红着眼看自己的胸牌被越踢越远,在每个人的脚下踩了又踩,沾满泥土。
郝仁杰想上来拉她,也被迫加入了战圈,被扔了好几个臭鸡蛋,场面愈发混乱。
那些职业医闹又去砸分诊台,破坏饮水机,驱赶原先在大厅里等候的患者,叫嚣着要让医院赔钱,开除于归。
刘青云见势不好,赶紧给医务处打了电话,又去问护士长:“徐主任呢?”
“早上出去了,好像说有个什么什么学术会议”
他能参加什么学术会议,多半是医药代表的请客吃饭宴席,刘青云把电话挂了,赶紧打给陆青时。
陆青时一边拿手术刀把鸡腿肉切成小块一边问:“上次你们科的那个,陈巧儿,报警了吗?”
说起这个,秦喧又叹了一口气:“我们科里的医生天天轮番上阵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人家不愿意你有什么办法,说是家丑不可外扬,我们要是报警,人家说了,就要告我们泄露患者隐私,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人呐,要是没良心就好了”
陆青时皱了眉头,刚想开口,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她接起来脸色一变,放下手术刀转身就跑。
秦喧也站了起来,冲着她的背影喊:“哎你干嘛去,饭还没吃完呢!”
整个门诊大厅乱做一团,到处乱飞的臭鸡蛋,墙上贴的大字报,拉的横幅,倾倒的饮水机,混战的职业医闹与医护人员。
陆青时从一堆烂菜叶子里把于归的胸牌捡了起来放进兜里,拉起倒在地上的郝仁杰,对方简直像看见了救星一样要哭了出来:“陆姐……”
陆青时点头,继续往里走,一个鸡蛋飞了过来,她稳稳接在了手里,鸡蛋液从指缝里流了出来,一个男人一拳朝于归的头上砸了过去,她手疾眼快挡了一下,掌心被震的发麻,顺势推了他一把,从地上扯起来狼狈不堪的于归,低声道:“到后面去”
几个同事把于归拉到了分诊台后站着,她低着头鼻青脸肿,泪水悄无声息滑了下来,小声啜泣着。
那男的还想冲上来,陆青时闲闲站着,双手明明插进了白大褂兜里,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立马报警了”
“你是什么人,让你们院领导出来!”有人叫嚣着。
陆青时亮出证件:“我就是领导,谁是你们带头的?”
那群人面面相觑,推一个带头的出来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医闹吗?
最后还是中年女人磨磨蹭蹭站了出来:“我……我是安安妈妈……我们没有带头的,他们都是我的街坊邻居,见我们孤儿寡母的,自发聚集起来帮我讨个公道”
“你是患者家属?”陆青时点了一下头:“陈姐,医务处刘处长到了吗?”
组里的麻醉医很从善如流:“到了,陆主任,刘处长在会议室等着呢”
“请吧,有什么不满意的,去和医务处沟通,门诊大厅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那男的还想冲上来,突然被人牢牢抓住了胳膊,他回头一看,是全副武装的民警,顿时身子都软了下来。
“这个……警察大哥……”
附近医院派出所的民警早就对医闹见怪不怪了,十回出勤有八回都是因为医闹。
“走吧兄弟,派出所里喝个茶去”
“不是,大哥,我们这是帮忙的啊,帮忙的啊……”
民警指一下挨着墙根站着的于归:“帮忙的你把人打成这样?”
有人见势不对,打算悄悄溜出去门诊大厅,陆青时给刘青云使了个眼色,他立马带着保安把大门堵了。
“还有砸坏的东西,护士长清点一下损失如实上报”
“至于……”她看一眼于归:“去做一下伤情鉴定”
她这么做是不打算善了了,于归心里感激:“陆老师……”
“去吧,拍个片子好好检查一下”
第27章 过去
中午的医闹事件很快被有心之人发到了网上,不到两个小时医院大门口就被蜂拥而来的媒体堵了个水泄不通, 卫计委也派了人来核查此事, 那天参与救援的所有医生被一个一个单独叫进办公室谈话。
“丧心病狂女医生竟拿电锯锯掉脑瘫儿童双腿, 其母悲痛欲绝”
“仁济医科大一附院规培医生非法行医锯掉幼童双腿, 其母上门讨说法竟被院方威胁”
“天理何在!还我女儿一个站的起来的青春——来自锦州一位脑瘫儿童母亲的血泪诉求”
一时之间各种标题党配上不知所云的图片在各大社交网站传播得沸沸扬扬。
郝仁杰在会议室外刷着手机, 越看越是个气,嘴唇都在抖:“合着我们这救人还救出错来了?”
他话音未落, 护士长出来叫他进去,他赶紧把手机收进了兜里小跑进去。
一张长方形的桌子, 左右都是院领导, 最上方坐的是卫计委的人,后面站了几个西装革履的大汉, 一室严肃,审犯人的架势。
郝仁杰紧张起来,在下首小心翼翼坐了。
对方拿起资料核实:“急诊科郝仁杰是吧?”
“对”他点头如捣蒜。
“职务”
“护士”
“你的上级医生是谁?”
“急诊科副主任医师, 陆青时”
他一一回答了,对方在纸上记录着, 突然停笔:“那为什么你那天没有跟着自己的上级医生?”
“因为……”郝仁杰顿了一下, 医务处长重重咳嗽了一声:“如实说,对吴书记不得有丝毫隐瞒”
郝仁杰脑门上冒出汗来:“是陆主任让我跟着于归的”
“是因为不放心于大夫是规培医生所以让你跟着她对吗?”
郝仁杰一时语塞, 可事实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称是。
“截肢的决定是谁下的?”对方抛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
“当时患者的双下肢被压在下面已经超过了五个小时,抬出来的话坏死的肌肉会释放出……”他试图解释,对方拿笔帽在桌上使劲敲着。
“回答我的问题, 截肢的决定是谁下的?”
“是……是陆主任……”他垂头丧气地答。
“谁为患者施行的手术?”
“于归”越说越没有底气。
“取得患者家属同意了吗?”
良久的沉默,吴书记把笔记本一下子摔在了桌上震天响:“现在不说是等着警察来问你们是吗?!”
郝仁杰把头低进了尘埃里:“……没有”
问完话之后,他扶着墙脚步虚浮地出来了,护士长又出来叫人了:“于归——”
于归鼻青脸肿地进去,红着眼睛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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