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逆旅
“下一个,陆青时,陆主任”
等了半天,走廊里也没有人来,吴书记把笔一扔:“太不像话了,科主任了不起嘛!敢给我们卫计委甩脸子……”
徐乾坤赶紧站起来打着圆场:“这个您消消气,消消气啊,陆主任呢,医术是没得说,这在业内您也是知道的,就是这个脾气嘛……多多少少有几分怪异,小徐啊,赶紧去找找,看她在干嘛,让她赶紧过来开个会!”
又过了五分钟,护士长来回报说陆主任在手术,过不来。
吴书记气得把桌子一拍:“老孟啊!你就是这么管理你们医院的啊!你看看你这手底下都是什么人!连我们卫计委都不放在眼里!”
一头是民,一头是官,年迈的院长只好站起来给这位中年男人道歉,刘处长的喉头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
“小归,你还好吗?”于归坐在天台上跟方知有打电话,听见她声音透过电波传来的那一刻,眼眶就开始发热。
于归忍住哽咽:“嗯……还好”
方知有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问,只说了一句:“小归,我相信你不会害人”
于归捂住嘴唇无声地泪流满面:“谢谢你……知有……”
“别哭别哭”方知有慌起来,想抱抱她可是伸出手只能拥抱空气,嗓音也低了下来:“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记得”于归吸了吸鼻子,给自己打气:“要坚强,要勇敢,要成为仁济医科大最好的外科医生!”
背后传来一声嗤笑,陆青时一脸看傻逼一样的表情看着她。
于归赶紧站了起来,小声跟方知有告别:“我不跟你说了啊,陆老师来了”
陆青时手里拿着一罐咖啡,走到栏杆边站好,风吹乱她的头发,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下午为什么不来参加我的手术?”
原来是兴师问罪,于归眼神黯淡下来,眼角还挂着泪痕:“被叫去谈话了”
陆青时转身看着她,眼底结了一点冰霜,神色冷凝:“任何情况下,患者才是第一位的”
看着悠然自得的她,在别人都被叫去谈话的时间里,她却可以做自己想要完成的手术,于归从心底透出了一股无力感,渺小的自己在权势面前没有一丝还手之力。
她咬牙:“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陆老师这般随心所欲特立独行……”
年轻的医生白大褂上脏兮兮的,发梢还挂着碎鸡蛋壳,那双眸子里满是愤懑与不甘,亦有不被谅解的心酸。
被自己所信任的患者倒打一耙,是每个医生都难以接受的吧。
夕阳沉入地平线里,天台上的风逐渐大了起来,城市在脚下化为了一个缩影,最后一丁点儿暮色降临在她白大褂的盾形臂章上,绿与白代表生命的常新与永恒,而蛇杖则是古希腊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风神赫耳墨斯的象征,这也是医学传承的意义。
虽然现代医学做不到起死回生,但能通过治疗多多少少也能改变一些人的命运,这就已经很好了。
年轻医生的胸前空空荡荡的,陆青时走过去,把她的胸牌还给主人:“别好,跟我来”
走过分诊台时,随手拎起一串新鲜红提:“我拿走了啊”
郝仁杰在后面肝肠寸断:“那……那是我刚买的……”
模拟手术室。
陆青时穿好手术衣,做好防护,正襟危坐在手术台前,于归按下了手术导航的开关,显微镜缓缓升起来到与她的眼睛同高的位置。
今天的手术对象是一粒红提。
左手拿镊子,右手拿手术刀在提子的表皮上划了一道口子,果肉却未损丝毫,随即抓起一旁的止血钳行云流水般把整个果皮褪了下来放进污物盘里。
秒表定格在了00:05:00这个数字上,于归夸张地把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
在医学院里也曾见过师兄师姐们拿猪皮来练手,这拿提子来练解剖还是头一回见。
陆青时起身,示意让她来试试。
于归咽了咽口水,艰难地点了点头,姿势倒是挺规范,就是一镊子下去直接把提子串成了糖葫芦。
“……继续”
这次左手的力道控制得倒是很好,止血钳剥皮的时候因为太过小心翼翼反而直接从表皮上滑了过去戳在了手术台上,这要是大血管当场就得戳个窟窿出来血流成河。
陆青时皱眉:“继续”
第三次,于归的手又开始抖地跟打摆子一样,提子在手术台上乱滚,她两只手抡圆了想抓回来,镊子和止血钳开始打架。
……
陆青时放弃了,朽木不可雕也。
于归满头大汗,这才明白看起来不难的操作,其实对医生的左右手控制能力达到了一个近乎苛刻的要求。
她站起身,叫住了即将离开手术室的陆青时:“陆老师……为什么你能把手术刀运用的这么好?”
“你三岁的时候会用的第一样东西是什么,勺子,还是筷子?”
陆青时转过身来看着她:“我小时候会用的第一样东西,是手术刀”
直到今日掌心里还有浅浅的一道伤疤,是小时候拿爸爸妈妈的手术刀玩耍时留下的痕迹。
别的小女孩都有芭比娃娃,粉红裙子,她的房间里则堆满了仿真医疗玩具,各种各样的注射器,塑料听诊器,她的童年,少年时期,甚至成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这种父母变态般得压迫下迅速成长起来的。
从她能听懂话开始,父母提到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你不能丢陆家的脸”
跌倒了不许哭,自己爬起来——因为哭会丢脸。
考试成绩不理想——给陆家抹黑。
以省理科状元的名次考进了协和医学院——再接再厉,不要给陆家丢脸。
那时候陆青时所做的一切,甚至活着的目标只有一个——不给陆家丢脸。
因为她有一个享誉中外,杏林满天下的中国科学院院士爷爷,至今他的名字还印在所有医学生必读的教材上,亦是编撰者之一,而父母亦是为现代医学发展做出重大贡献的专家学者教授。
可是这一切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优待,她活的小心谨慎,读普通的幼儿园,小学,初中,国际中学,父母却要求她有不普通的成绩。
她甚至都因为视力不好而坐不到前排。
就是在这样一种变态而压抑的环境中长大的陆青时,在褪去那些温柔假象之后,从她唯一的孩子死在手术台上开始,就恢复了骨子里的冷漠尖锐。
于归愣住了,她看见自己的老师眼神深沉如海,那双漆黑的瞳仁里透出一点儿湛蓝来,在手术室的无影灯下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说:“即使比别人起步早很多,拥有了很多人想也不敢想的资源,但最终,人——还是要靠自己”
在手术室剥完二斤提子出来已经是深夜了,于归揉揉酸痛的脖颈,伸着懒腰把剥好的提子放在了郝仁杰面前。
郝仁杰大喜过望,捻起来一个塞进嘴里:“哇!皮都给我剥好了,不枉跟着你出生入死一趟,好甜!你这是在哪剥的呀?”
于归头也没回扎进了办公室:“手术台上拿止血钳剥的”
“呕!!!”郝仁杰想到刚刚咽下去的提子是在躺过病人的手术台上,用解剖过器官的止血钳剥的,顿时趴在了垃圾桶上一阵恶心。
“于归你个死变态!!!”
院长办公室,只有四个人参加的内部会议。
办公室里半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桌上放着院长的铭牌:孟继华。
双鬓斑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坐在沙发椅里,神色莫辨,沉默不语。
副院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陆主任是好不容易挖过来的优秀人才,我的建议是……”
徐乾坤急了,顾不得上下级关系打断了他的话:“可是行事太嚣张跋扈!务必也要给她个教训,自打她来了急诊科三天一投诉五天一小闹,严重扰乱了科内正常工作秩序!”
刘处长心想:那你自己也不想想自打人家来了给你省下多少事,院前急救成功率又提高了多少?
这是他作为同行的想法,可是作为医务处长,他最大的立场是要为医院考虑。
“没有取得患者家属同意是最大的问题,就算闹到法庭上这场官司我们也赢不了,我的建议是解除涉事医生于归的劳动合同关系,吊销涉事护士郝仁杰的执业资格证书,开除处理,对陆青时提起院内党内批评,暂停执业活动六个月,以观后效”
才六个月……
徐乾坤不甘心地撇了撇嘴,还以为能彻底把她赶出仁济医院呢,不过……半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他看一眼年迈的院长,听说上次做手术的时候手都在抖,估计退休也就是早晚的事,没了陆青时这个威胁,他能在科主任的位子上坐的更稳一些,也说不一定会有一些别的机遇再往上搏一搏。
“这……太过了吧,开除于归都想的通,暂停执业活动半年不就相当于变相吊销执业证书”副院长是坚持想要保下陆青时这个人才。
“好了”孟院长缓缓转过身来,架着老花镜,脸上沟壑纵横:“都出去吧,让我想一想,这件事该处理的处理,该赔钱的赔钱,一定要给家属一个满意的交代”
等到人都散去后,他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从衣架上取下白大褂时,却看见了橱窗里的一张老照片。
那是他四十年前在协和肝胆外科进修时的留念,他胸前戴着大红花,穿中山装,旁边站着不苟言笑的是他的老师,陆旭成,国内肝胆外科第一人,如今的陆老院士。
第28章 难受
进入ICU的第三天,顾衍之出现了严重的心动过缓, 心率一度下降到了每分钟40次, ICU给陆青时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门诊, 一路从门诊大楼跑到了重症监护室。
顾衍之床前围了一堆人, 监护仪叫个不停, 她拨开人群冲了进去,甩下脖子上挂着的听诊器压在了她的胸口:“阿托品0.5mg静推, 床旁超声给我推过来,快点!”
一群人好似有了主心骨, 纷纷忙得团团转, 护士赶紧小跑着把药拿了过来,于归撩起她的袖子给她扎针。
尖锐的针头刺进肌肤里, 顾衍之脸上泛出痛苦的神色,浑身抽搐着,用来维持呼吸的管子插在喉咙里也十分难受, 她眼角滑下两行清泪,头拼命摆动着想要挣脱, 几个人按都按不住, 于归扎到一半,实在没办法再往里扎, 微微红了眼眶。
“顾队长……”
“还愣着干什么,去拿绳子过来别让她动!”眼看着气管插管有滑脱的风险,陆青时抬头吼了一句,眼里都是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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