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逆旅
陆青时没忍住弯了一下唇角,发了一个白眼过去。
稍有些抑郁的心情,却是被一扫而空了呢。
骗自己说要去买点吃的回来的何爸爸,刚走到拐角就忍不住从兜里摸出来烟叼到了嘴上,又想起医院禁烟三两下揉烂扔进垃圾桶里,蹲在地上七尺男儿无助地嚎啕大哭。
“为什么是这么个病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这种有钱也治不好的病……
哭过之后发泄完情绪,何爸爸又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擦干眼泪,勉强摆出笑容,拎着食物回到了病房里。
陆青时站在走廊上远远看着,双手在白大褂兜里紧握成拳。
跟方知有聊起这些事的时候,对方因为家里有病人所以格外能感同身受一些,她有时候恨不得妈妈去死,有时候又觉得如果妈妈真的去世了,那她和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连接就断开了,真的是一种矛盾又复杂的心情。
“知有,你说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疾病呢?”
彼时年轻的医生正坐在天台上,晃荡着双腿,劲风扬起她额前的发丝也鼓起了她的白大褂,胸牌被吹得翻了一个面,贴在了胸口上。
“大概是,没有疾病的存在就无法让人们明白健康的重要吧”
第二天,进行了第二次脑死亡判定后,陆青时找到了患者的家人,在走廊上拦住了他们,冲着他们深深弯下了腰。
“对不起,我没能救回您的女儿……”医生低着头,眼眶有些红。
“但是现在,有另一条生命迫切需要您的拯救……”
她话音未落,女孩的妈妈就猛地扑了上来,揪住她的衣襟哭嚎:“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为了让囡囡捐器官所以故意不救她!你们这些黑心的医生啊,还我囡囡命来!”
撕扯之中白大褂的扣子被扯掉了几颗,陆青时依旧低着头不为所动重复着:“对不起……”
“老婆,老婆,冷静!我相信医生已经尽力了!”女孩爸爸扑了上来拉开她,女孩妈妈瘫软在了老公怀里泪流满面。
“我告诉你们!囡囡就是死也不会捐心脏!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医生,你先回去吧,我老婆因为孩子的事受刺激很大……”
话音未落,猛地怔在了原地。
陆青时缓缓弯下了膝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阳光洒落在了她的臂章上,头却埋入了阴影里。
她这一生端的是铁打的铮铮傲骨,从不求人,除了为乐乐生病一次,再无任何事能让她低下骄傲的头颅。
青年医生就这么穿着白大褂,挂着科主任的胸牌,在患者家属面前弯腰屈膝,咬着嘴唇,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我不是作为医生的身份来求您,我是作为一个曾经的孩子母亲来求求您,您的感受我感同身受,我求您给予另一个孩子新的生命,也让您的女儿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在世上”
“我作为医生能做的太少……可是作为曾经的孩子妈妈……我不想看见原本有希望治愈的孩子因为缺少供心而遗憾去世……”
陆青时咬牙,再次低头,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落下水渍:“所以……求您了……”
第38章 烟火
患者家属终于同意捐献器官的那天晚上,陆青时一个人在值班室里待了很久, 仰面躺在铁架子床上, 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放空自己,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 脸上一凉, 原来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她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 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房间里,放肆自己的情绪享受着片刻的安逸。
敲门声响了起来, 陆青时翻身而起, 拿手背揩了揩眼角去开门,刚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一罐她常喝的咖啡就映入了眼帘。
秦喧双手举过头顶,顶着一罐咖啡,样子看起来滑稽极了:“对不起嘛陆大主任, 小的不该和您吵架,您大人有大量, 原谅我这一回吧”
陆青时嘴角抽搐了一下, 抬手欲关门,秦喧见势不妙, 赶紧插进了一只胳膊:“哎哎哎,痛痛痛,胳膊要断了……”
陆青时松手,抱臂面无表情站着看她表演。
秦喧知道, 当时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质问陆青时是给她埋下了可能被家属质疑的祸根,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辩解,而且为了救淼淼下午在走廊上当着那么多人下跪道歉,这份能屈能伸的气节让她瞠目结舌,但更感动的是她的那份医者仁心。
也许在这偌大的仁济医科大里,也只有陆青时才能真正做到“治疗的不是疾病,而是病人”这句话吧。
于是她也站直了身子,微微弯腰鞠躬:“对不起青时,我不该当众诘问你,也耽误了你抢救的时间……”
陆青时打断了她的话:“真想道歉?”
秦喧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陆青时唇角浮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秦喧一阵头皮发麻,这位大佬该不是也想让她下跪吧?!
女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
她咬了咬牙,陆青时,算你狠!
膝盖微微一弯,陆青时拿过她手里的咖啡:“一瓶咖啡就想让我原谅你?”
秦喧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你……”
她恨得直磨牙,又拿这位官比她高权比她大医术比她好气场比她强的“前辈”毫无办法,气地爬起来噔噔噔跑了出去,扫光了一层楼的自动贩卖机,然后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把一大袋子咖啡砸在了她面前。
“请陆主任喝一年的咖啡!”
陆青时满意点头:“东西放下,人,可以走了”
秦喧恨不得在她那张淡定的脸上挠两把解气,出了门就在暗自嘟囔:“咖啡喝多了迟早头秃!!!”
郝仁杰翘着兰花指捏着公鸭嗓:“哟~秦医生这是在咒谁头秃呢?”
秦喧冲过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小声点会死啊!!!”
试着走了几步后,顾衍之扔掉了拐杖,也拒绝了护士的搀扶,自己一步步往前挪着,复健室的房间不算大,区区一百多平,她只走了一半就开始额头冒汗,腿在发软,她咬着牙又勉强往前迈了一步,膝盖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整个人一下扑在了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顾队长!”护士发出一声惊呼,跑了过来。
“别扶我!”顾衍之双手在地上紧握成拳,脖子上暴出了青色的血管,咬着牙又慢慢站了起来,接着往前走,然后摔倒,周而复始。
第七次摔倒的时候,护士忍不住眼眶湿润了:“顾队长……”
她欲抬脚前去搀扶她,被人拦住了:“陆大夫”
对方轻轻点了一下头,站在原地没有动,观察着她的复健过程,第十次摔倒在地的时候,顾衍之躺了好一会儿,头埋在地下,不动也没有说话。
陆青时走了过去,把手伸给她:“你是在害怕吗?”
眼前人有微微的颤抖:“我……是不是废了……”
“不”陆青时把人扶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褐色瞳仁里有一丝茫然无措,还有对未来的深深恐惧。
陆青时握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说不会就不会”
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她的眼睛很好看,像宁静蓝色湖泊,又像星辰大海,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从茫然无措到眼神逐渐笃定起来,顾衍之轻轻弯了下唇角。
秦喧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地上,另一个半蹲在她身前,手扶在了她的肩膀上,顾衍之也伸手搭上了她的臂膀,相视一笑,那种温暖柔和的气场任何人都难以融入,却在她出声的时候瞬间被打破了,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衍之,今天怎么样?”
顾衍之回过神来也冲她笑了笑:“还是老样子”
陆青时把人扶了起来:“腿部肌肉力量训练就到这里吧,去试一下握力器”
“一二三”在她们的期盼下,顾衍之单手握住了握力器,猛地发力三秒后再松开,数值显示五公斤。
陆青时拿笔记上了:“来,换只手”
这个数值比她之前差远了,顾衍之微微有些怅然,还是听从她的话把握力器换到左手,这次是四公斤。
“我……”她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怅然若失,秦喧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给她打气:“喂,别气馁,仁济医科大最好的医生亲自给你做复健,她都没放弃你也要加油啊!”
看一眼斗志满满的秦喧,再看一眼拿着病历夹同样面色柔和却坚定的医生,顾衍之点了一下头,微微笑起来。
“谢谢你们”
“对,在这里签字,签上您的名字,关系写母女……”器官捐献协调员在指导患者家属签字。
患者家属刚写了一个女儿的名字:周悦彤。
就猛地顿住了笔,在自己签名那一栏里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周妈妈的手腕抖得跟筛糠一样,泪水落下来濡湿了白纸黑字。
周爸爸拍着她的肩抚慰着:“签吧,老婆……”
周妈妈哭得不能自抑,一旦她落笔就意味着放弃任何现有的治疗以及生命维持系统,虽然知道女儿已经回不来了,但这个决定对于痛失爱女的周妈妈来说还是太过于残忍了。
医务处告诉陆青时患者家属最终决定的时候,这位沉默的医生什么也没说,转身轻轻阖上了门。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失望的何淼淼一家人,她明白那种希望就在眼前却又最终跌落深渊的感觉是多么可怕,她孑孓独行了这么久,也没能从深渊里爬出来。
从医这么多年,她从不怕失败,她怕的只有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
青年医生站在夕阳下,把自己的头埋入了臂弯里,揉乱了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身后传来打火机的脆响,顾衍之杵着拐杖走到了她身边:“来一根?”
她看着对方清澈透亮的眸子,映出了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那眼神深处有她看不懂的东西。
“你不抽我自己抽了啊”
陆青时咬牙:“你还是病号”
说罢,劈手夺了过来,她第一次抽烟被呛得泪水涟涟,那些积压在眼眶里的东西一下子喷涌而出了,就像一个阀门打开了,更多的东西也涌了出来。
顾衍之没有说话,静静陪她站着。
夕阳沉入地平线里,城市的高楼大厦陷入了半边明媚半边光影里,月亮升起来,医生手里夹着的烟明明灭灭,最后熄灭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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