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甜的心事
在闵玥未归家的两晚,她想通了,闵玥有权利知晓她的全部,然后选择是否和自己、一个背负厄运的人一直走下去。
情人节告白的那天,她曾对闵玥说,我不会放你走。可现在,她要亲手撕开过往,鲜血淋漓地,给她的心上人看。
“好。”许脉无力地抬手,放在闵玥头上,压低,不让她看自己的表情。“我带你去N市。”
天气预报说,最近几天都是多云或者阴天,早上出门时,天色灰暗,空气沉闷闷的,气压偏低,似在酝酿一场暴雨。
天气不好,连带着人心情也低落,晨会时大家的表情都不甚明朗,当郑主任公布金刀奖已进入终审阶段,许脉不在入围名单中时,所有人都阴郁得讲不出话来。
晨会匆匆散了,手术安排得密不透风,众人努力打起精神应对一天的繁忙。
许脉抽空私下找了郑主任,申请周末给自己和闵玥休两天年假。
郑主任很惊讶,除了胃病住院那阵子,许脉自打进了一附院就几乎没休息过,这冷不丁地要请假,还请两个人的假,情况很严重啊。金刀奖没入选确实很遗憾,但也不至于被打击成这样吧?
郑主任沉吟几秒,开口安慰:“我去网站上看了名单,入围的八个人都是老资格,我也未必比得上他们。你才三十二,别灰心,未来的路还很长,以后你还能……”
金刀奖固然重要,但眼下,并不是她心里的第一位。许脉淡淡地打断:“主任,方便的话,我想去外地探望住院的长辈。”
“哦?”这是头一次主动听她提及家事,郑主任很重视。“什么病,严不严重?住哪个医院,需要帮忙吗?”
“J省人民医院。”既然决定带闵玥去N市,许脉便不再隐瞒,坦诚到底。她说:“闵玥想见见许教授……他是我的……”
这个称谓太过陌生,三十多年来很少提及,许脉沉默良久,才黯然出声:“爷爷。”
郑主任端起水杯,听到这个称呼,手顿在半空中,忘记喝。想起上次年会,两人在手术室外见面的场景,当时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如此。
明明有如此亲近的血缘关系,却冷淡得如同陌生人,这里面一定有很复杂的缘由。郑主任通达人情,很快明白这次探病并不简单,没多问,确认了排班表后,批准了两人的假期。
许脉道了谢,在周六清晨,载着闵玥,开车驶上通往N市的高速。
离N市越近,天色越暗,下收费站时,积聚了三天的乌云终于绷不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闵玥坐在副驾上往外看,挡风玻璃浇了一层雨水,雨刷摆过去,刮出一片氤氲的水迹。
小时候跟父母自驾游来过几次,温婉的江南景致,空气中飘着桂花香,蜿蜒的护城河静静流过,倒映着两岸高挂的红灯笼,影影绰绰。
这次来访,心境与游客有很大不同。或许是因为连绵不绝的雨,或许是因为,许脉失去笑容的脸。
青砖古巷,远山钟鸣,墨色的烟雨中埋着许脉的心事。想到这个,眼前的景色都失去了颜色。
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许脉熄火,推门下车,撑开一把藏蓝色的大伞,绕去另一侧接闵玥。
来的路上通过电话,对方说会在门诊大厅等她们。两人并肩走过去,看到挡雨棚下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
对方也发现了她们,盯着许脉仔细看了几眼,迎上前:“是许脉吧?”
许脉收了伞,点头。
对方约莫五六十岁,眼睛很有神采,在这样惹人心烦的雨天,神情依旧泰然,皮鞋干净,看不到丁点泥水。眼镜细边是黑色的,镜片剔透,反射凛凛的光。话不多,举手投足间透着严谨,有一点点许博裕的行事风格。
听声音推测不出年纪,他说自己是许教授的学生,闵玥本以为是个年轻人,没想到是位前辈,瞄了眼胸牌,心外科的主任。
对方自我介绍完,看着许脉感慨:“当年你在育婴箱里才巴掌大,转眼长这么大了。老师看到你,该有多高兴。”
他又看向闵玥,以为是陪着来的同事或者朋友,打了声招呼,便提及正事:“我带你们去见老师吧。”
两人跟着他往住院部走,路上他解释,许博裕半月前不甚摔下楼梯,股骨粗隆间骨折,动手术做了内固定,还要卧床休养三至六个月。他的众多学生都在本院工作,帮忙请了护工,下班也会轮流过去照顾他,恢复得不错,但精神状态比起以前差很多,似乎已对人世失去兴趣。
他家发生的厄运,全院人都清楚,但只有岁数比较大的几位的学生才知道许脉的存在。讨论之后,决定请她过来看看老先生,或许他就有了生活的希望。
闵玥安静听着,暗自诧异,虽然跟许博裕只有一面之缘,但感觉他是个很强势的人,怎么会一下子没了精气神。
坐电梯上楼,闵玥悄悄打量许脉的表情。从离开家门开始,她就总会时不时地偷瞄许脉,担心她的情绪。许脉平日话就少,今天更是惜字如金,越靠近N市,周身的气场越冷。
故乡滚烫的热土,并没有温暖归人。闵玥用手背碰了碰许脉的手,在燥热的夏天,她的指尖却凉如冬雪。
叮,电梯到达骨科楼层。那位主任先一步走出去带路,许脉忽地牵住闵玥的手,回头望了她一眼。
许脉的虹膜是浅浅的琥珀色,略显疏离和淡漠,透着冷静和自信。这一刻,却显得那么脆弱无助,如同结了秋霜的枫叶,飘飘摇摇,即将被残风吹落,飘向不知尽头的前方。
闵玥很快反应过来,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在呢,师父。”
我接着你呢,即使坠落,也落进我怀里。
那位主任先在病房门上扣了三下,才缓慢地推开门走进去。“老师,有人来看你。”
闵玥跟在许脉身后走进病房,看到病床上的人,心里一紧。许博裕瘦了很多,脸颊凹陷进去,下颌骨清晰可见,沉默地半倚在床头,像一节枯朽易折的树枝。
听到声音,他缓慢地转头看过来,黯然的眼神倏地震荡起来,很快再次沉寂。
他没说话,许脉保持缄默,那位主任左右看看,也闭口不言。气氛很压抑,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敲击玻璃窗,劈里啪啦,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声响。
闵玥想要打破僵局,试探地问候了声:“爷爷好。”
另外三人均是一愣,许博裕的视线转到闵玥脸上,看了会儿,又下移至那双牵着的手上。
闵玥迅速反应,想要松开,却被许脉握得更紧。
许博裕肃然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终于开口:“不跟我介绍下吗?”
许脉没有丝毫畏缩,平静地回望:“她是我的恋人。”
第99章 生日
闵玥暗叫一声不好, 师父平时多聪明, 怎么今天有点直愣愣的呢, 出柜这种事哪能随意脱口而出, 尤其是对许博裕。
爷爷辈的人思想守旧,接受不来新鲜事物, 智能手机都用不好,更别提“同性才是真爱”这种新新人类提出的口号。
并且, 许博裕给人的感觉就是古板、严肃、不可冒犯的封建社会大家长形象, 许脉这句话落入他耳朵里, 怕是会引得他震怒,万一要跳下床打人怎么办。虽说他腿骨折了, 可他有拐杖啊。
短短几秒内, 闵玥天马行空地一通瞎想,深深认为许脉唐突了,不该这时候发表惊世骇俗的言论, 惊吓老人家。
于是她赶紧挣脱许脉的手,正儿八经地自我介绍:“爷爷, 我叫闵玥, 也在一附院心外科工作, 现在是住院医师。”
许博裕盯着她仔细看,半晌后:“我记得你。”
那天在手术室外萍水相逢,没想到他居然对自己有印象,闵玥脸上堆笑:“爷爷记忆力真好,好羡慕呀。我记性就可差了, 上大学时期末考试,背完这本就忘记那本,考完试就全忘光了。”
许博裕说:“你没有理解,靠死记硬背,会忘是正常的。”
见气氛缓和不少,那位主任放下心来,不方便掺和他们家事,便推说还有工作要忙,告辞走了。
许博裕业务能力极其出色,在J省人民医院和授课的大学都很有地位,退休后也备受尊敬,这次住院,院领导专门安排了一个单人间给他。
门一关,闵玥自来熟地搬凳子坐到床边,把带来的果篮搁在床头柜上。来之前不知道许博裕是什么病,怕送的东西不合时宜,没带别的礼物。现在知道他是骨折,闵玥心里有数了。
于是闵玥笑吟吟地问:“快到午饭时间啦,爷爷想吃什么?我去买。”
“都可以。”
许博裕年过八十,岁数大的人食欲不好,对吃什么不太在意,咬得动、好消化就行。不过他骨折了,需要补钙,闵玥想了想,提议:“番茄炒蛋,凉拌豆腐,蒸肉饼,炒时蔬,紫菜虾皮汤,这些可以吗?”
“太多了。”
闵玥眨眼:“我们三个人吃,量差不多呀。”
许博裕和许脉对视一眼,又立刻移开视线,故作冷静地看向旁边。闵玥来回盯他俩,恍惚地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没打算一起吃饭啊。
看来他们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生疏,不过没事,饭桌最能拉近距离,这顿饭,她安排上了。
闵玥起身往外走,准备去买外卖,被许脉拉住了。“我去吧。”
闵玥本想给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爷孙两人交谈一下,可是他俩太尴尬了。这事儿得慢慢来,闵玥没再坚持,让许脉去了。
闵玥坐回板凳上,陪许博裕说话:“爷爷你知道吗,我们科最近收了个病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左心室发育不良,我们给她做了心脏移植,然后她妈妈说,小时候是您给她做的三期手术。爷爷你好厉害啊,全国都没几个医生能做。”
许博裕在临床呆了一辈子,又没有家人,可以说是将毕生心血都投入到诊治复杂先心上,手把手地带出了不少学生,其中几位也成功学会了这套手术。传道授业养成习惯,听闵玥这么一说,便打开了话匣子。
床头有一沓报纸,许博裕拿过来铺开,在上面写写画画,详细地讲解给她听。窄窄的病床化身临时讲台,闵玥听得认真,反应给得也很积极,时不时发出恍然大悟的感叹。
“哦哦,这里要这样做啊。”
“哇,是这样,我明白了。”
闵玥的爷爷和外公也是退休医生,读大学时没少抱着课本去骚扰他们,跟老一辈人打交道她最擅长了,左一句“外公世界第一棒”,右一句“好佩服爷爷”,把他们哄得眉开眼笑。
许博裕严肃苛刻,来之前闵玥还挺怕他的,但真见了面,反倒不拘束了,因为他跟许脉某些地方真的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