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甜的心事
清晰漂亮的手画解剖图,简洁但一语中的的讲解,与人保持距离的气质,鲜有情绪波动的表情,都让闵玥觉得熟悉。她跟许脉相处融洽,不必费什么力气,自然地就跟许博裕顺畅交谈。
比起桃李满园的退休教授,许博裕现在更是一位空巢老人。脸上无波无浪,心里却很高兴闵玥陪他说了这么多话。
他垂头看坐在床边的小姑娘,穿着条泡泡袖的裙子,腰身比较宽,空荡荡的,显得她十分娇小。扎着马尾,额发细碎蓬松,大眼睛圆圆的,盯着他画的图,表情纯真又专注。时不时会小声惊呼,还会拍着小手鼓掌,笑起来温温柔柔的,乖巧又懂事。
一口一声“爷爷”,语气自然亲昵,听得十分受用。理想中的孙女,大概就是她这样的吧。
不由得想到自己的亲孙女,许博裕停下笔,突然问:“你跟许脉是什么关系?”
闵玥忽闪着睫毛,紧张中无意识地握住背包的肩带,犹豫了下,小心地回答:“她是我的带教老师。”
许博裕合上笔帽,卡地一声轻响。“她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闵玥困难地咽了下口水,余光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看不出有没有生气,摸不准到底要不要说实话,没敢吱声。
许博裕等了会儿,见她不说话,便默认了,抛出第二个问题:“你父母同意吗?”
“我爸妈很喜欢师父。”心思一转,闵玥惴惴不安道:“爷爷您……不同意吗?”
“我没有尽到抚养责任,又有什么资格过问她的事。”许博裕语气低沉,仔细听,能听出他强装镇定之下的自责。
闵玥一愣,想起此行的另一个目的。那些过往只有两位当事人最清楚,但不知道许博裕是否愿意提及。于是她谨慎地措辞,问道:“当初爷爷为什么要跟师父分开呢?”
“她没告诉你?”
闵玥摇头。
许博裕沉默下来,眉头拧起,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
那一定不是能轻松说出口的故事,闵玥耐心地等了会儿,听到他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闵玥看了眼手机的日历,没有节假日提示,便摇了摇头。
“是她的生日。”许博裕深深地看着闵玥,神情有些悲凉。“也是她母亲的忌日……”
闵玥猛然握紧手机。
病房门被推开,许脉提着外卖走进来,闵玥赶紧整理表情,迎上去接过打包袋,努力用轻松的口吻说:“好香呀,吃饭啦吃饭啦。”
把床头柜桌面清空,用报纸垫着,摆好盒饭。许博裕不方便下床吃饭,闵玥就把立在床边的小桌子支起来,搁到床上,放上汤和米饭,坐在床边,帮他往碗里夹菜。
许脉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尾,最后被闵玥硬拉过来,挨着自己坐下。气氛再次尴尬起来,闵玥尝试讲了几个笑话,奈何他们俩沉默如山。
许脉紧盯手中的米饭,不抬头,许博裕专注地喝紫菜汤,一口接一口,仿佛永远喝不完。闵玥也存了心事,话越说越少,思绪飘远了。
之前沈霏过生日,她顺嘴问过许脉生日是几月几号,她没正面回答,只说自己不庆生。当时没多想,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生产时出了什么意外吗?闵玥咬着筷子尖,心情复杂地看着许脉的侧脸。在出生那天失去了妈妈,师父该有多难过啊。
饭后,男护工过来帮许博裕翻身和擦身体,她们俩不方便在场,许博裕便说:“下午我要去做复健,你们忙去吧。”
闵玥张嘴想说点什么,被他抬手拦住。他看向许脉,沉吟片刻,道:“去你母亲墓前看看吧。”
许脉正在收拾剩菜,没出声,手中的塑料盒却被用力捏扁了。
许博裕将地址写在纸条上,叠好,递给闵玥,眼睛仍看向一言不发的许脉。“听你外婆说,你从没去过……去一次吧,把女朋友带给她看看。”
第100章 彩礼
许脉到底没有给出回应, 默然无声地走出了病房。闵玥跟上去, 随着她下电梯往停车场走。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闵玥便代替她开车, 坐进了驾驶座。
雨依然在下着,闵玥启动车, 打开雨刷,没开电台, 也没放歌, 车内很安静, 只有哗啦啦的雨声。
手心捏着字条,闵玥迟疑不决, 她想要了解许脉真实的过往, 才能找准切入点安慰她,但又觉得,这种坦诚布公的方式, 会不会太残忍。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她母亲的忌日。在这样敏感的日子, 说错一句话, 做错一件事, 就很可能给她造成巨大的伤害。
闵玥不敢提及,最后是许脉自己设置好了导航,开口说:“走吧。”
闵玥看了眼电子屏幕,展开叠起的纸条,车载导航仪的目的地跟许博裕写的地点一样。许脉知道墓地在哪儿, 只是出于种种原因,未曾去过。
闵玥完全能理解,这种当头棒喝的沉重打击,又有谁能坚强面对呢?
车在雨幕中行驶了很久,来到位于郊区的一座山,沿盘山路开进公墓。
暴雨如注,天色阴沉,路两边的松柏肃穆森然。在铅灰色水泥搭建成的世界里,没有鸟鸣,没有花香,只有一排排整齐的深色墓碑,寂静而永久地伫立。
许脉下车,藏蓝色的大伞徐徐展开。闵玥鞋跟踩在雨中,走进伞下。光线被伞面遮挡,昏暗的天色变得更加暗淡了。
许博裕写的位置还在更上面,需要步行上去。两人折级而上,沉默无言地并肩走,气氛凝重得就像这场雨,密得化不开。
被雨浸透的路有些滑,抬脚上台阶,细高跟没踩稳,闵玥身形晃了晃,被许脉搀住。
“我扶着你。”许脉说。
伞柄移至右手,许脉左臂绕过她的后背,将她揽在怀中。手搭在她肩头,没用什么力气,姿态却很稳固,仿佛再大的风雨也无法动摇。
站在她的臂弯里,无比安心。闵玥侧头安静地看过去,潮湿的风从松树苍翠的枝叶中吹来,扬起许脉耳畔垂落的发丝。她定定地看着斜下方的路,眸色浅淡,略显落寞。
“我母亲,是一位法洛四联症患者。”许脉幽幽开口,“学医之后,外婆把她小时候的检查报告藏了起来,但被我找到了。”
闵玥静静望着她,没出声。
许脉目视前方,心痛惯了,便能将悲伤控制得不动声色,像是一个旁观者,平静地讲述这段过往。
“她和外公,几乎从不在我面前提起我的父母,我只是模糊地知道,他们和奶奶,都去世了。”
“每逢过年,家里总会出现一个陌生人,外婆让我喊他‘爷爷’,但当我想靠近他,又会被嘱咐,‘不要过去,爷爷会伤心’。”
“年少的时候不懂,为什么他会不喜欢自己,后来东拼西凑,从各种传言中明白,原来……一切厄运都因我而起。”
“他们都因我而死。”
许脉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越过闵玥的头顶,看向斜上方那排墓碑。那里面,躺着她天人永隔的母亲、父亲和奶奶。
许脉松开了手,移开视线,定在原地。闵玥试探着问:“师父不跟我一起过去吗?”
许脉却说:“我没有资格见他们。”
闵玥了解她平日的要强,也理解她此刻的退缩——她无法原谅自己。
“那师父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嗯。”
闵玥不忍心勉强,从挎包掏出一把折叠伞,撑开,走进滂沱大雨中。继续往上走两层,左拐,前行百米,驻足。
这是一座双穴墓,埋葬着许脉的父母。旁边另一座双穴墓,安放着许脉的奶奶,空着的位置,是许博裕留给自己的。
将三束白菊花搁在墓前,闵玥蹲下身,轻闭双目,低头,双手合十,抵在眉心。
师父一切都好,请放心,我会一直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照顾她,相守相伴。
闵玥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转身,望向远处的许脉,心头猛然一凛。
苍山沉寂,云海翻涌。她穿着一身黑衣,撑着藏蓝色的伞,站在天与地之间连绵的雨幕中。泼墨般的长发飘在风里,斜飞的大雨浇湿了半边身子,她却恍然不觉,无声无息地立在漫山萧索的墓碑间。
倾盆大雨模糊了视线,她暗色的身影如泼墨山水画中写意的一笔,被水浸湿后,越来越淡,仿佛要从画中、从这个世界里消失。
闵玥慌了神,顾不上暴雨和脚上的细跟鞋,全力奔跑,向她冲去,仿佛再慢一秒,就快抓不住她飘渺的影子。
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是厄运,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当被疾风骤雨从四面八方包围,置身于汪洋的坟墓中,直面死亡,许脉不禁晃神,假如自己从未到过人世,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们不必躺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获得幸福。
那……我为什么要活着?
凄风苦雨将她吞没,裹挟着她冰冷的心,往更深更幽暗的地方沉没。
“师父!”
焦急的呼唤,穿透风的悲鸣和雨的哭泣,从山顶传下来。
许脉抬头,暗淡无光的视界里,有一抹亮眼的颜色,在朝她奔来。
粉色的,是她飞扬的裙摆。鹅黄的,是她手中的伞。她扬手松开,碎花伞如一朵飘零的木槿,随风而去。
“师父!”
一簇小小的火,势如破竹,撞进她怀里。灼热的光照耀着她,温暖着她,在漆黑的暗夜中,点亮了一盏萤火。
“师父,你还有我!”她抓着许脉的手臂,声声呼唤:“我在呢,师父……”
她仰着脸,湿透的发丝贴在脸上,雨水沿着下巴的弧线滚落。双眸被水洗了一般干净,清清澈澈,倒映着满溢的爱意和关心。
许脉看了许久,回过神来:“你淋湿了。”
“没关系,我身体热,很快就能捂干。”闵玥伸长手臂环住许脉的脖子,将她拉低,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湿了的衣服会干,下雨的天空也会放晴,都会过去的,师父。我一直在你身边,和你一起,等天晴。”
怀中的女孩像个小火炉,隔着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向她传递热度。被冰封的心一点点化开,咚,咚咚,由缓及快地重新跳动起来。
女孩的手盖在自己的耳朵上,隔绝了外界的雨声,只能听到她柔和的嗓音:
“师父不是一个人,我就在这儿,帮你分担难过。”
“不要被压倒,我牵着你跨过去,好不好?”
许脉右手撑伞,左手轻轻回抱住女孩:“好。”
下巴垫在女孩肩上,透过她湿漉漉的发丝,许脉朝后方远处的墓碑眺望,闭上眼,收紧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