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
当年从王宫消失,顾双凰没有按照温世昭的嘱托将她的遗体火化,而是藏在了永宁寺。当得知温世昭驾崩的消息,她看完了锦囊所托,知道温世昭与温玉祁所中同毒,并没有马上赶去王宫,而是与师父商量对策,师父交给她一枚寒冷之物,这才迅速赶来王宫把温世昭带走。
无论是静止的脉搏还是停止的呼吸,皆没了活着的迹象,温世昭名义上是真的驾崩了。只是体内的毒性催化着脉络发生了变化,已经成了体内的一部分,进而陷入半死半活的无知人。师父与师叔强行渡了自身元气给温世昭,再用药物把毒逼出体外,半死半活的温世昭躺了四年,这才渐渐恢复微弱的呼吸。
还活着已是万幸,温世昭身子骨极其孱弱,经不住任何折腾劳累,若不是当年中毒之后深知不久于世便执意不惜一切安排后事,让本就虚弱的身子因了日夜操劳伤个彻底了,这才导致两年丧了性命。也因了温世昭的故意隐瞒而错失良机,即使寻到解毒之法也无济于事。
好在发现及时,顾双凰没有遵从温世昭的旨意一把大火将她烧了,五年细心照顾半死不活的她。
苏醒过后伴着各种遗症迸发,她浑浑噩噩的,要么坐着发呆,要么就是一睡好几日不醒。那双腿残了十五年了,痊愈得倒是不错,不用再坐轮椅也无需拐杖撑着。
等她清明些了,精神气足了不再昏昏欲睡,顾双凰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提议,连哄带骗将她的满头白发落了地,入永宁寺为僧,拜在主持师叔的门下。借此机会暂住于永宁寺隐去身份,在佛门静地好好调养,也好在佛祖旁边修身养性。
主持师叔是个得道高僧,也是温世昭母妃的师弟,他见着温世昭的第一面就说她与佛有缘,欣欣然同意她在永宁寺落发为僧,还以她的佛门弟子身份考验她的悟性并教导她。只是终究不是佛门中人,温世昭对佛不感兴趣,老是趁师兄弟们敲木鱼念经偷着溜走,不知从哪儿喝了口酒,心里惦记上了,想着法子寻酒喝破戒,发现了就得挨一顿师叔训斥。
师叔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子,一直想把温世昭送进佛门,温世昭倒是辜负他一番心意,屡屡破戒,屡教不改师叔也当着众僧护着她。
寺院戒律对温世昭根本没用,众僧看不下去她这般堕落,逮着她就要说上一顿佛家大道理。温世昭依然我行我素,混在他们中间打太极,久而久之,师兄弟拿她没办法,谁叫师父宠着护着她,连头发也不用剃,光溜溜的头随着日子过去,重新长出来的乌黑长发已经过颈披肩了。
这日顾双凰正在收拾房间,有僧人急匆匆过来告诉她,温世昭又没有完成晚课,坐着坐着不见人影,不知道偷偷溜去哪儿玩了。
顾双凰当即放下手中东西,转身出了独院向旁边的山上走去。果然悬挂的树枝坐着一抹身影,在她旁边放着酒壶,落日余晖笼罩着她,清瘦的身姿好似散着淡淡的孤寂落寞,见她如此颓然顾双凰心知肚明,这是温世昭清醒的时候才有的形容。
听到脚步声走近,温世昭回头望过去,看着顾双凰来到身边坐下,这才唤道:“师姐。”
“嗯。”顾双凰低垂着头,错开那双含着朦胧醉意的黑眸,她拿起空空的酒壶,“醒了?”
温世昭笑笑:“醒了。”
“喝酒伤身,少喝些。”
“你放心,我酒量很好,身子也健朗多了,何况明日醒了我肯定又记不得了。”温世昭双手相交枕在后脑勺,慵懒地斜靠在树干。
她的神色从容,声音与语气也是淡然的,好像记起曾经的往事丝毫不受影响。顾双凰看着她,犹豫着轻声道:“一直没有问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了,为何不去寻她呢?”
默了许久,温世昭望着垂落西山的太阳,眉宇间透出深深的疲意,她道:“寻了半辈子,寻累了,不想再折腾了,就这样挺好的。”
“你真的愿意放弃?”
“放弃什么?荣华富贵?皇位还是天下?这本来就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该得的,放弃又有何妨。”温世昭勾了勾唇角,从背后擎出新的酒壶,打开往嘴里灌了几口。
分明是避重就轻,顾双凰摇头叹了叹气,“你消失这些年,民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你是紫薇星下凡,也有人说你羽化成仙了,他们皆以为你不在世上,这七八年以来,君儿却没有放弃找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相信你真的是凭空消失。这就是你留给君儿的最后一线希望吧?你害怕她承受不住会殉情陪葬。”
温世昭不置可否,摇晃着酒壶低垂眼眸,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也过来了,该放下的也都放下了。她是一国太后,温国需要她,泓儿与静儿也需要母后,她有她的路要走,我不想打破她现在的生活,就让她带着一线希望活下去吧。”
“你不后悔么?”顾双凰用力抓着温世昭的酒壶不许她再喝,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你不怕以你现在的情况,真的会忘了这一切,也会忘了她。”
温世昭怔愣了下,一根根掰开顾双凰的手指,顾双凰手指骤然收拢又将她的酒壶按住,她没了内劲挣脱不了束缚,索性换了策略,恳求她:“师姐,让我再醉一次吧。”
“昭儿,你在逃避,也在自欺欺人。”顾双凰慢慢松开手。
“师姐你不懂。”温世昭举起酒壶猛灌着酒,企图以酒来麻痹短暂记忆造成的痛苦煎熬。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她没想过还能活在世上,明明已经安排好了,老天非要跟她开天大的玩笑,以前被废手脚过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侥幸活了下来,依然过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多时两壶酒入了腹,浓郁的酒劲涌上心头,温世昭打了个酒嗝,涨红着脸扔下空酒壶,挪着身子向顾双凰过去,就像还在王宫的时候她喝醉了总寻着师姐的怀抱。
顾双凰见她摇摇晃晃,侧着身顺势让她依偎过来靠得舒服些。
温世昭两手抱着顾双凰的腰,额头抵在她的肩膀,披散的头发随风扬起来,挡住了顾双凰的视线。顾双凰看着她浓密发亮的乌发,吹乱的被她动作轻轻柔柔的抚下来,温世昭觉得很是舒服,再抬起头,眉眼间阴柔就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了。
她松了顾双凰的腰,拉着顾双凰的衣袖,眼中泛起醉意迷茫,轻声呢喃:“师姐,我可能不会再想起以前那些事了,等……等明日我醒了,我们一起闯荡江湖吧……”
顾双凰看着她醉醺醺的样子,神智已然是模糊不清了,拢了拢这人敞开的衣襟,扶着她站起来问道:“昭儿愿意随我闯荡江湖么?”
“嗯……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好,我们不回去。”
“师姐,我怕我明日会忘了,怎么办啊……我会不会忘了,可能真的会不记得了,忘了……”
“别怕,不会忘得,就算忘了师姐一直都在你身边呢。”
顾双凰边抚慰着她,边扶着搂着她下山去了。所幸山下没什么人,若被其他僧人看到温世昭偷偷喝酒醉成这副模样,让师叔知道了,少不了又挨师叔一顿训斥了。
因了温世昭的特殊身份,她们居住的地方是独门独院,与其他僧房区别隔开来。顾双凰把门一关,谁也不知道独院里发生什么事。
顾双凰褪去温世昭的衣袍,盖好被子,俯身坐在床边,一手捂住她断断续续不停嘟囔着的嘴唇,一手蒙着她的眼睛,“不说了,明日醒了就没事了,昭儿好好睡一觉。”
“师姐,我没醉……”温世昭拨开顾双凰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借力坐起身,卷起鬓角几缕黑发盯着看,摇晃着身子嘟囔道,“我居然还能长出黑发,可没有人陪我白头了……我不要什么天下江山,我只要她,可她从开始就不要我,一次次抛弃我……我也不要她了……”
顾双凰发怔地看着她,温世昭嘴里自顾自说着“不要她了”,眼睛半眯着,身子摇晃地越发厉害,连说几句后实在撑不住了,往后仰倒在床榻上,闭着眼睡过去了。
响起一声幽幽轻叹,到底陪了这人多年,她怎会不知道她呢。顾双凰缓缓抬起手,指尖落在那双俊逸的剑眉,拂过三十多载岁月未曾留下痕迹的眼角,贪恋这人光滑肌肤带给她的感觉,留恋不舍般来回拂过微薄柔软的嘴唇,落在她紧皱的眉间。
抚平了眉头,忽地又皱起来,顾双凰不甘心,抚了又抚总也抚不平她的眉。终究不是她心里的人不能带给她安心,睡着也睡得不宁。
夜幕渐渐降临,今夜月色看起来太过苍白,独院有人辗转反侧,王宫也有人难以入眠。
褪去暗淡,天边泛白了。每日早晨温世昭要去早课坐禅,顾双凰起床打好洗漱的热水,进入温世昭的房间叫她好几下也不应声。
顾双凰察觉不对劲,几步过来一看,床榻空空如也,被褥枕头也是一片冰凉,显然离开已久。
“该来的总会来,躲不开也避不开,谁又能奈何。”顾双凰望着空床榻自嘲般低声念了一句,随后骑了匹快马出寺院寻人去了。
苏醒这两年她极少时候清醒,但只要一清醒过后的第二日又迷糊了就会做出异常举动,就像她现在的不告而别。一夜走不了多远,顾双凰沿着一条官道轻车熟路,半个时辰后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远远地看到熟悉的身影,她松了口气。
温世昭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嘴巴叼着根草,听到一阵马蹄声向她靠近,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犹如救命稻草的声音响起:“呆子!”
“还不过来?”顾双凰又气又好笑地看着温世昭坐着不动,催促她几句,随后这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地站起来。
温世昭羞赧着脸,她看着骑在马背上的顾双凰,兴奋地几步跑过去拉着她的衣袖:“双凰,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我等你好久了!”
“上来。”
“哦。”温世昭偷偷瞥了一眼顾双凰阴沉的脸,抓着朝她伸来的手攀上马背坐在她身后,两手越过去拽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走了。
身前的顾双凰半响不说话,温世昭知道她生气了,夹着马腹放缓马蹄的脚步,小声向她解释:“双凰,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我都忘了。”
“你忘了,我没忘。”
“那你跟我说说,我怎么会来这个地方,我根本不认识,我也不记得要去哪儿。”温世昭回头看了看脚下这条没有尽头的官道。
“这就是你选择的路,如果你一直走,就可以走到王城。”
温世昭皱眉:“王城?”
“嗯。”
“我为何要去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