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灵梦舞·归晚
可我坐在马车里,却觉得心底空荡荡的,没有一点踏实感。
因为,一切都是我偷来的。
徐徐驶入这座陌生又寒冷的皇宫,不知前路究竟通往何方,也不知自己即将见到何人,一颗心惴惴乱跳却无处安放,是何等的不安。
不知马车行到何处时,忽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喧哗。马车极仓促地停下,就连为我赶车的车夫都匆忙跳下车去,嘴里叫喊着什么跑开了,看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有些忐忑地爬到车前,伸手掀开幕帘一角,顺着最喧嚣处一抬头,便瞧见了此生再也无法忘怀的一幕。
很久以后,我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一名身着浅红华裙的女子,独自危坐在高楼边缘遥望着天际。她毫无血色的双足有一下没一下地凌空摇晃,发丝和裙袂都在风中飞卷缭乱,鲜红烈艳的唇在雪中分外夺目。从我这个角度望去,仿如一抹寂寞又刺眼的红,却占尽了人间风景。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一只正在淌血的鸾鸟想要振翅高飞。
我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因为我从没料到会在紫禁皇宫中遇见这样的一幕。
我先前以为,宫里的女人都该是端庄高贵,难辨喜怒的。
可是眼前的女子,身上却散发着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绝烈的气息。
她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
她看到人们都朝她奔来,美丽的面容上哭笑得更厉害了。
她似乎是在意的,又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但人们,只是站在地上望着她,除了惊恐地大叫,也没做什么。
“公主!公主!快过来抓住我的手!”
直到听到了熟悉的大吼声,我才猛然回过神来。
是杨忠已经跑到了那座高楼上,隔着阑干无比紧张地朝那女子伸出手臂。他的脸色青颓一片,目光中充斥着最深的惊恐。可那女子不为所动,甚至都没回过头看他。于是杨忠双手用力一撑,竟也要翻过那危险的阑干。
原来她是公主,是那位即将嫁给杨忠的公主吗?
不过我没时间多想这个问题,因为我看见那公主在杨忠翻过来之后竟霍然站了起来。她赤着脚踩在已经积雪的高墙边缘上,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车夫留下来的马鞭,到底骨子里还是个医者,见有人要寻死觅活,一颗心不由得就揪了起来。尤其是阿归的事情之后,我好像就再也见不得那些鲜活美好的生命从我眼前消失了。
“公主!求你!求你别动!”杨忠僵硬地张着手臂,朝她吼道。虎目含泪,堂堂七尺男儿竟快急哭了。
“是因为不想嫁给我吗?”杨忠干涩地问道,“我早就说过了,我绝不会勉强你的。。你这又何必。。”
那公主像似没听见杨忠讲话般,忽然反问道,“你真的喜欢我吗?”
杨忠一愣,随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的驸马,你便随我跳下去,我们永远都不分离可好?”
她说出这句决然之言的时候,我却瞧见了她眸底的若无其事和唇边的漫不经心。
似乎其实她根本就不信这世间可以有人永远不分离,只是随口问问,然后看看对方如何出丑罢了。
“我。。我。。”杨忠果然彻底慌了神,结结巴巴地不知该说什么,脸上的青更深了几分。
我忽然有些同情他,原来娶公主为妻,并不是件美事。
“长乐,你这是在做甚么,快回来。”
一个冷清却不失威仪的女子声音隐隐响起。
我循声一望,是一位看起来三十上下容颜极为清美的女子,她安安静静地站在离阑干一步之遥的地方,望着公主的眼神就像在望着一个不懂事的稚童。
我想,她一定就是太后冷岚歌了。
因为,只有像她这样光是静静站在那儿就能美得皎洁如仙不染纤尘的女子,才会让男人们不惜发动战争和宫变来争夺她。
可如今看来,该是谁都没有真的得到她。
那长乐公主凝眸盯着冷太后,半晌,才明知故问般地挑眉道,“太后怎么跑到朱雀门这里来了?”细细的雪花落满她的肩头,她满脸无所谓地笑着解释,“驸马离京多日,盈儿甚是思念,故在此地等他,打算相邀一起赏雪罢了。”
她还是方才的神态,虽然嘴上说着深情思念的话,可眉眼里却尽是不以为然。
以前我曾听街头小佬儿讲过这位长乐公主慕容盈的身世:她的母亲出身风尘,昭帝时期曾与多名皇子有染。后为翎帝,当年的七殿下慕容颜诞下一女,也就是她。她被昭帝赐名为‘盈’,封长乐郡主,倒是宠极一时。但在翎帝登基时,其母萧氏曾试图毒害冷太后。翎帝震怒,终被废黜。听说,被废不久便自尽身亡了。而翎帝在位仅仅七年,膝下荒凉,一生也只有她一个孩子。
望着她在寒风中冰冷幽凉的面容,我忽然有点想知道,在她母亲死后,父皇也死后,这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我爹是在我还没记忆的时候就死了,所以我似乎早就接受并习惯了。可是她呢?
我不知道是从没拥有过比较惨,还是曾经拥有后再失去比较惨。
我正想着,又听到冷太后的声音稍稍提高了点。
“玩耍也需注意分寸,既然已经等到了驸马,就快回来罢,别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她的语调还是不温不火的,不过字里行间已透着稍许严厉。
恩,倒是应了我先前对后宫女人的印象:端庄高贵,难辨喜怒。
慕容盈垂眸瞥了一眼在地上正心惊胆战仰望她的一众宫人,失笑道,“太后言重了,宫墙深深,笑话又岂是天下人能看到的?能在此地看到的,都是些可怜人罢了。”
“盈儿,回来罢。”冷太后看起来并不想和她在此地争论,她目露一丝疲惫,语气也柔软了下来,甚至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把手给小忠,快点回来好吗?穿得这么少,染上风寒怎么办?”
慕容盈盯着冷太后,唇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她这才向杨忠伸出了手,有恃无恐地慢慢朝前踏了一步。
但我想她完全低估了寒冷对她身体造成的伤害,我看见她僵硬地抬起已经冻得发红的脚向前踩去,心里不禁叫了声糟糕。
她要踩空了!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想都没想就把手中的鞭子死命地抽到了马屁股上。
凄厉的马嘶声响彻了整个朱雀门。
马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我在强烈的颠簸中向后跌倒在车内,然后在脑中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做了破顶而降的长乐公主的人肉靠垫。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就像命运来临,避无可避,分毫不差,而且痛得要死。
若不是车厢内铺满了厚重长软的裘皮,我相信定会被撞得当场吐血身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听见了周围宫人嘈杂的尖叫声和哭喊声,忽远忽近朦朦胧胧的。
我口里充斥着咸咸的血腥味,身上沉沉的,鼻腔里都是木屑和雪花,五官疼的扭曲在一起,眼睛都睁不开。当时我的脑海里就一个念头:我这是要死了吗?可我还什么都没做,就要被一个自作孽不可活的公主给砸死了吗?
“嘶。。好痛啊。。”慕容盈在我耳旁轻轻呻.吟.着,声音中还带着尚未平复的恐惧和后怕。
我勉力睁开眼,望着趴在我身上的罪魁祸首居然还先我一步开始哼哼唧唧起来,心中就有点不大乐意了。
“这还不是你自找的,我才痛死了呢。”我想都没想,就很自然地脱口抱怨道,“我真是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真倒霉。”
短暂的沉默后,我身上的人又惊又气地瞪着我斥道,“你。。你放肆!你是什么人?!怎么敢这样同我讲话?!”
这时宫人们也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将我们周边碎裂的木头和车轱辘移开。她们小心地将公主从我身上扶了起来,围着她惶恐地四处检视着身上有没有受伤。
但她十分厌恶地甩开了那些人,斥道,“你们也不必惺惺作态!”
我揉着酸痛不已的腰臀,用手肘勉强半撑在裘皮上望着她,艰难喘息着没有说话。
这位长乐公主,真是随时随刻对谁都这么恶劣刻薄吗?
杨忠似头猛虎般红着眸子飞奔过来,当看到公主还能好端端地站着的时候,我感觉他又快哭了。
还是他有点良心,走过来扶起了我,带着哽咽道,“多谢。。多谢你了。。”
“杨忠,此人是谁?”慕容盈似乎已经忘了她刚才从高处坠落的惊险和害怕,一心更想探究我的身份。
“这。。这位就是。。”杨忠望着我,又望望慕容盈,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向她介绍我比较妥当。
这时,冷岚歌也从高楼下来,裙摆慌张,几乎算是小跑而来,完全失了太后的体统。她疾步走到慕容盈面前,抬起素手,就要作势挥下。
慕容盈昂着头,亦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她。
我望着这一幕,心道不妙,大气都不敢出。
其余人等也都怔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太后要打公主谁敢阻拦?
但冷太后的手终是没有打到慕容盈身上。她眼眶微红,素手僵在半空中良久,还是颓然垂下。只听她极轻地叹道,“罢了。你终究不是本宫的女儿。”
只一瞬间,我看见慕容盈脸上所有的表情一下子失控了。
她声音颤抖,却带着尖锐,“谁稀罕做你女儿?!倒是你,一心想嫁给父皇,却一辈子都没能得偿所愿吧!”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清响,连我的心头都颤了一颤。
慕容盈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红着眼眶,死死盯着面如冷霜的太后。
良久,只听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我恨你,便用力推开左右宫人,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慕容盈离去的背影,只想说,原来真正的后宫之事远比街头小佬儿添油加醋讲出来的还要曲折复杂。
良久,冷太后卸下脸上的冰霜,极疲惫地转过身。
她在看到我的瞬间,美目中似乎闪过了一些东西。
上一篇:江山不及美人俏
下一篇:由周黑鸭引起的后宫争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