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犯上
细细算来,五日来了四次,每每都是坐上片刻,元莞不去理会她,连带着落霞也不同她说话,只沏茶置于案上,默然退出去。
元莞在一侧看书,元乔就静坐,两人静默无声。
一日里,元乔选择在傍晚时过来,乌云密布,风也很大,白日里都是阴沉沉的,到了傍晚,天色就黑得极早。
元乔方坐上片刻,天色就黑了,落霞入内掌灯,见元乔似有久坐之意,询问她可要留膳。
元莞听后,道:“陛下日理万机,你莫要耽搁她的时辰。”
落霞不敢再问,只拿眼睛怯怯地望着元乔,外间起了狂风,若再不走,待到落雪就不好走了。这么多时日以来,落霞也感知出元乔的愧疚,只是元莞不领情,就连眼神都不给,她觉得过意不去,尤其是给皇帝摆脸色,这样大胆的事,她做不来。
元乔望了一眼黑蒙蒙的天色,吩咐人去膳房取膳食,落霞屏息退了出去。
元莞本是多话之人,以前同她在一起时,嘴巴不停,现在改了性子,大半日都能够不说一句话,元乔知晓她有心结,也想解开,奈何她对任何人都不亲近。
她走近元莞,看见她手中的书是游记,想来并非是她所赠,便道:“你想出去看看?”
“不想。”元莞冷言。
元乔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下,翻过她手中的游记,努力寻找话:“以前我也喜欢看游记,总觉得自己困于一方天地里,想要出去看看,认识更多的新事物,可后来我接触朝政,整日忙碌,这份心思淡去了。”
元莞眼皮都不抬,她略有些窘促,低声道:“你若想出去看看,明年出游,巡视之际,可领略下临安城外的风景。”
文宗之际,曾出游两次,巡视地方,到了先帝,就没有出过临安城。元莞读过旧史,知晓这些事。心中不愿理元乔,就没有吭声,起身走到窗边,外间天色黑得厉害,风雨欲来,她忍不住道:“你再不走,就要下雨了。”
元乔习惯性沉默下来,元莞恼道:“你莫不是要留下来歇?”
元乔还是没有说话,翻着游记,元莞瞪了两眼,元乔性子使然,也会做出这般厚脸皮的事来,她走近,将游记自元乔手中抽了出来,语气如外间天气般,冷得渗人:“陛下可曾听到了?”
气势微妙,元莞的语气虽重,更像是蛮不讲理,元乔不生气,吩咐宫人摆膳。元莞阴森森道:“陛下不怕我将晚膳都给砸了?”
“你若任性,我也无奈。”元乔起身走到外间,宫人将晚膳取回,一一摆在食案上,都是元莞寻常爱吃的。
元莞不明她的意思,挥手让落霞带宫人出去,不愿与元乔蹉跎时光,直视道:“陛下是何意?”
她问的是元乔的心意,而不是今晚留宿。
殿外风声呼呼作响,传进耳膜里,似是告诉元乔,风雨欲来,她夹了块鱼肉至自己的碗中,轻轻咬住,清蒸的鱼以生姜去了腥味,很是鲜美。
她慢慢地将整块鱼都吃了,在元莞的不耐中徐徐开口:“我在公主府里留了一座庭院,那时我在想,你应该会喜欢,可是元淮被你杀死,你我都困在这里了。”
“你留庭院是你的想法,可曾想过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跨进公主府?”元莞道,她有些饿了,在食案旁坐了下来,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冷冷一笑:“你想你的,可依旧做了。废帝之前我病了,是给你机会。你若不再废帝,我不杀元淮,可你一意孤行,我不得已才杀了元淮。你故作姿态地来哄我……”
她顿了顿,想起那日元乔将她手里的奏疏拿开,她有多失望,面上温和,私下里要做的一件事都没有改变,“元乔,你因何而愧疚?”
时隔一年多,元莞才问这句话,元乔停箸,手摆在膝盖上,十分拘谨,就像多年前面对先生考问一般,面色发白,紧张不安。
“我也不知因何而愧疚……”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往日里面对朝臣可以随意开口,然而眼下她做不到,脑海里一片空白。
元乔性子内敛,于感情一事看得很淡,元莞本来清楚她的性子,也不再问,吃了些青菜,语气缓和下来:“陛下明日莫要来了。”
“我、我……”元乔欲言又止,元莞抬首凝视她,重复刚才的话:“莫要再来了,我知此处是皇帝才可居住的寝宫,你若觉得不妥,我可搬出去,去冷宫也好,还是择一处寻常宫殿,我都不在意。”
只是她在这里住了八年,习惯福宁殿的每一处。
“我无此意,那对傀儡娃娃、是……”元乔依旧无法启齿,目光带着温软,唇角抿出直线,后半句怎么也说不出来。
元莞被她提醒后,也无甚异样的情绪,嫌弃道:“很丑。”
“嗯。”元乔平静下来,那对傀儡娃娃是她照着做的,没有用丝线圈住四肢与脑袋,就是想告诉元莞,她非是傀儡。
元莞喜欢傀儡娃娃,她才去做。
陡然寂静下来,元莞不大适应,如今面对元乔,她能做到波澜不惊,旧日做下的事就像是笑话,时不时地在脑海里浮现,提醒她曾经有多好笑。
冬日里的菜很容易变冷,两人吃得很慢,直到入口冰冷,元乔才停了下来,踌躇道:“你若喜欢傀儡娃娃,我让人再送些过来。”
“不喜欢。”元莞直接拒绝,以前因为是元乔所送才会爱不释手,傀儡娃娃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讽刺,她看都不想看一眼。
元乔沉默了,她不知该如何去哄元莞,这么多年她从未有过想令人开心的想法,元莞性子愈发淡薄,居福宁殿一年不出,都不会觉得无趣。
她试探失败后,就起身冒着风雨离开,元莞松了口气。
翌日,元乔当真没有过来。
一连数日,都没有再看见她,反是周暨偷偷摸摸过来,被侍卫司挡在殿外,元莞旧日送她的玉令也失去作用,她担忧不已,去孤鹜处打探。
孤鹜为难,之前是陛下放周暨入福宁殿,如今陛下不肯了,他也不敢放行,只委婉道:“她一切安好,您方成亲,不如陪陪侯夫人为好。”
周暨嗯了一声,握着玉令落寞回府了。
年底之际,孤鹜往福宁殿送了很多年礼,其中有许多玉石摆设,玉石坚硬,不易砸碎。且凭元莞之力,也搬不起来。
元莞气得踢了两脚,反踢得自己脚疼,瞪了两眼孤鹜。孤鹜笑呵呵道:“您过年可就十九岁了,与陛下置气也该到头了,您何苦与自己过不去。”
“滚出去。”元莞愈发不待见孤鹜,冷眼骂了一句,孤鹜依旧在笑,从内侍手中取出一锦盒,里面摆着一对傀儡娃娃,依旧没有绑丝线,还是一样的丑。
孤鹜捧着手中,极为珍惜,送至元莞面前:“这是陛下送您的。”
元莞一眼瞧过,过往的经历涌上心口,伸手就去夺来,孤鹜侧身避过,唯恐她又丢到炭盆里,低声道:“这是陛下自己做的,熬了几夜,您不能直接丢火里。”
“那你就带回去,我不喜欢。”元莞眼底闪过惊讶,这对娃娃与之前那对颇为相似,丑归丑,可见是出自一人手中。
孤鹜面露苦涩,劝道:“您说您这样与陛下耗着,有何意思,陛下有意与您和解,您就点点头,皆大欢喜。”
元莞推开他:“我为何与她皆大欢喜。”
孤鹜跟着元乔许久,猜透几分心思,这么久以来,元乔得空就会来福宁殿坐坐,旧日跟随元莞的臣僚也好生相待,肯重用他,想来是因为元莞之故。
废帝与新帝之间,历来难以和睦相处,废帝不被赐死已是万幸,哪里会像元乔这般费心去讨一废帝欢心。他隐隐猜测出些许缘由,不敢去深想,皇帝的心思,猜透一半就成。
女子相爱并非是罕见的大事,元乔的心思藏得深,但细枝末节中依旧可见,他震惊之余,只能办好每趟差事,将皇帝秘事藏入心口。
元莞这般抵触,让孤鹜不敢将傀儡娃娃送到她手里,哀求道:“您烧了,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