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
所以起初,真正吸引观众的是提米那跟随直播的实时特效。
他以真人演绎的方式出镜,假装自己无意间不小心打开摄像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直播,期间不停嘀咕“屠宰场”、“迷宫乐园”、“亿城”、“你们完了”等字眼。
而后画面一闪,提米的左肩冒出黑色雾气,逐渐形成细长鬼影般的黑色西装五官模糊男。
实时特效着实令人惊赞,提米中途离开电脑桌去接水,鬼影静悄悄地追随着他,不时做着卡脖子、拍肩膀等动作。
提米视若无睹——实际上,友人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甚至表现出一副“啊我怎么开直播”的惊讶,并反问友人“什么黑影、什么特效?”
当他半信半疑地跟随电话指引转身,那道本来跟着他的黑影突兀消失。
提米当场字面意义上的屁滚尿流,反应和国外整蛊视频被吓到的路人如出一辙。
但屏幕画面,或者说观众的眼中并不存在黑影。
提米从惊吓中回过神想往外跑,同时直播间的全角度摄像头打开,无死角地向所有观众直播提米所在房间。当然了,门锁是打不开的,窗扉也是紧闭。
提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上演着被细长鬼影追赶的独角戏。
观众们就知道了,这是个人直播秀。
提米的演技真不赖,他演得真情实感,观众看得也真情实感,尤其他那惟妙惟肖跟空气对打的场面。
他哭喊着说:有黑影在摸他的脸,拽他的头发。
然而镜头拍摄到的却是他拽自己的头发,手肘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抓挠肩背。
他抱着手机和电脑问:你们真的看不到吗那x鬼就在这里。
观众看到的却只有他自己。
提米的恐惧和惊骇越是逼真,整个人越歇斯底里,喜剧意味便越浓重。
拍别人的疯癫是违法侵权,自己上镜表演那可是……干嘛不在堵途中给自己找点乐趣呢。
除夕这天,提米疯子来到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头,在人群中以一句“它不能追我到这里”开始了新一轮表演。
“它又来了,就在那儿!”
“你们看到了吗?”
步行街上有人认出举止怪异的路人就是这阵子疯狂卖傻的提米疯子,既好笑又避之不及地离开他镜头范围,远远地指指点点。
“你们看到——叮咚!”
声嘶力竭的大喊被信息提示打断,林鸥:[池家人差不多到齐了,就等你和老头子了。]
池渔点右上角忽略信息,问陶吾:“他这状态持续多久?”
陶吾凑过来看屏幕,定格的癫狂面孔狰狞扭曲,她疑惑道:“昨天应该就结束了。”
池渔点继续播放。
画面剧烈晃动,光影黯淡,模糊的脸和惊鸿一现的细长鬼影别无二致。
“是这样,”陶吾正襟危坐,“如果他知错就改,放弃不择手段博人眼球的念头,清心寡欲三天,未成形的魔物就会慢慢消散,他也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但……”
但是提米疯子离不开网络。
确切地说,离不开无数人的关注。
——我被鬼东西缠上了。
——人们都在看我。
——那玩意儿变成了只针对我一个人的噩梦。
——我火了。
……
“魔物孳生于他的欲念,欲念一日不除,他也一日无法摆脱魔物,直至魔物成形,或他成魔。”
陶吾掷地有声。
池渔回给她的是模棱两可的“是么”,以及打开后密密麻麻的礼物弹幕。
个人直播间也可以投送礼物,开播短短十几分钟,成排的免费/收费礼物持续刷屏。弹幕间隙,是一张被恐惧和狂喜撕扯的丑陋的脸。
她望着陶吾,用漫不经意的口吻道:“我搞不清他是接受惩罚,还是奖赏。”
如何惩治提米疯子——想红想到被魔物附身的偷拍者——她和陶吾没有分歧。
陶吾将魔物袚除大半,留下一部分作为警示,另外给提米开了天眼,让他在一定期限内看得到未成形的魔物。
按道理,做了亏心事的人应该惧怕夜半鬼敲门,然而提米从每分每秒剧增的粉丝数获取了无上动力。
尽管在人群中大喊大叫“我被x东西缠上”,他也很注意——或者说很谨慎地不爆出太多会导致直播间被屏蔽的消音词,而且行为举止也没到扰乱公共秩序的地步。
否则,一个口口声声嚷着鬼缠身的疯子怎么可能在闹市中直播而不被收容拘押。
见此景,陶吾沉思片刻,不确定地说道:“是惩罚吧,怎么会有人愿意跟魔物共处呢。”
人形神兽流露出的迷惘不似作伪,池渔心想这点儿还没变,以己度人,便不知人心莫测。她摇摇头,关掉直播窗,回拨林鸥的视频电话。
对面在视频请求即将超时挂断时接通,“渔宝儿到了吗?”
“还没。”
镜头对着的地方墙壁浆白,隐约可见斜下方的台阶,看上去在楼梯间。
扬声器继续传出林鸥的声音,“我收到消息,老头子下飞机了,据说堵在路上。他很关心你,找了好几个人问你到没到。不过……”
林鸥含糊地吞了句话,转口说:“屠宰场过来也就二十分钟,快到了吧。”
前面黑色铁桶似的双子楼占去大半视野,池渔收回视线,“几分钟。”
对面的镜头这时转到正面,照出一张陌生的脸——浓妆红唇高髻,红领结小马甲白衬衫,标准酒店侍者装扮。
池渔拧起眉,“你……”玩什么妖里妖气换装play?
然而林鸥不给她多余的发作机会,快速道:“你跟王姨说下2号口,开到C1,我去车库等你,见面说。”
林鸥早已更名换姓自立门户,池亿城儿孙满堂,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多年来没怎么关注过她,甚至一度不记得林鸥就是“子丑寅卯”的老二。
天助镇后,池亿城突然对林鸥上了心,给她的工作室注资,对她进入亿城集团亦是沉默即支持,今年更是早早发信让她回来吃团圆饭。
林鸥不想来,认定老头子是行将就木萌生危机感,转念一想,池亿城若服老放权,除夕夜池家的年夜饭必然上演夺宫大戏,于是便早早进入会场刺探情报。
“今年这家M酒店,大股东是邓禹山二女儿名下一家投资公司,地是从亿城拿到的,老三哥去世前给他宝贝儿子池元恺留的大肥肉。”
林鸥拎的包还没拉开拉链,抄起水瓶吨吨吨灌了一气,开门见山:
“往年池家的年夜饭从来不在亿城旗下酒店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不好做账。老头子奉行一碗水端平,用在自家人的开支,他查得很严,哥姐订到自家酒店反而不好搞花头。”
池家人数众多,一百来个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下面再带上一串孙子孙女,每年年夜饭来千儿八百人不在话下。
既然是池家,年夜饭规格自然不能低,上下一切磨,能捞的油水不在少数。
“池家子弟也就这点出息了。”池渔仿若没抓到重点,随意点评道。
“过去三个月到今天,M酒店从经理到侍应生,上上下下换了四十多号人。不过,要不是这么司马昭之心,我也没那么容易混进来。”林鸥说,“邓二小姐过去三年和池元恺去过不少次列支敦士登啊,渔宝儿。两位名义上都是未婚。渔宝儿,我记得池元恺和邓禹山先前找你开过会。”
池元恺是过世三哥的长孙,在亿城集团身居要职。邓禹山则是集团屈指可数的外姓董事。
上次所谓的董事会,这两位旗帜鲜明反对亿城转型,将资金流向海益生科。
“如果邓禹山和池元恺联手,今天这顿年夜饭……”
比起这场预先张扬的鸿门宴,池渔似乎更在意林鸥的浓妆花脸。看不惯林鸥温吞地比较着卸妆水和卸妆棉,她用手肘搡了下陶吾,“给她卸个妆。”
“重点是这个吗,你听我说啊。”林鸥见缝插针地从缭绕白雾间晒出谴责的目光,她捏着鼻子千方百计混进M酒店探察敌情,可不是被嫌弃伪装的,“先不论对面的主场优势,他们人员频繁流动,到底安排了什么机关,查也查不出全部。你不能给我个面子,假装紧张一下吗?”
“紧张?”池渔话尾一扬,歪头枕在陶吾肩上,拨弄着她腕上的手表,“你以为我叫陶吾来是当吉祥物?”
陶吾曲起手指,白雾散去了,卸了妆的林鸥脸色却比之前更白,“重点在这儿,我查了这酒店的客人,还有新进采购。说是六楼宴会厅的客人特别要求,后勤进了一批未列明的生鲜。我刚去仓库看了,那批生鲜是血……”
虽然不知道对面从哪里收来的情报,但生鲜血针对的是谁,不言自明。
对此,池渔的评价是:“有点意思。”稍后,附送一个姗姗来迟因而十分虚假的笑容,“干得不赖,姐。”
林鸥努力深呼吸,平复着内心的激动,但还是惬意地眯起眼。
她放心了,她开心了。她这位宝贝妹妹越淡定,越意味着池家子弟的伎俩在她眼里实在不够看。
一只狮子会在乎小仓鼠跳脚蹦跶吗?
不会。
那么,她的宝贝妹妹到底带了怎样一颗“原子彈”?
林鸥难耐兴奋,又添了一把火,“其实我怀疑老头子早就到了。”
她拿出包里的平板,调出交通实况。除夕夜,机场到市区一路畅通,连一截代表轻微拥堵的黄线都没有。
想打听池渔到没到,他有好几个助理秘书直线联系,之所以问这个问那个,还不是想营造出他没到场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