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
两人对视了半晌,池渔先别开视线,心说这是喝多上头了。
然而林鸥咄咄逼人,“想知道你就自己等着看!现在问我干什么!我这一摊子弄完了我就不能追求别的?就不能看看诗和远方?”
林鸥突然发作,池渔莫名其妙。一手拿着喝光的酒瓶踩着车窗边沿下去。
喝酒上头看来是家族遗传,她以为自己神志清醒,行动自如,看准的后视镜却差了几公分没踩稳,整个人向后倒。
她索性闭上眼,任自己坠下去。
一米的高度,再怎么样也不会断胳膊断腿。
后背撞向的却不是硌人的泥土和草根,而是柔软云雾。
她顿了顿,挣扎着坐直,举目四望。
不期然和一双澄黄眼睛对个正着。
池渔不由自主握紧手里的酒瓶,但瓶子随即被人拿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
那手松开了她攥起的拳头,指腹挨个蹭过突起的骨节,最后覆在手背,掌心的温度比手指高。
是陶吾。
池渔歪头看她,浑然分不清是酒精作用,又或者是对这神兽一贯的好奇,问:“我有个问题,你怎么能活生生吓死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呢?怎么能把杀手吓疯?”
陶吾也歪头看她,却沉默不语。
池渔笑起来,“我要杀人,杀很多很多人,为什么我不怕你?我也要怕你。”
陶吾碰了碰她额头,“睡吧。”
那一瞬间,池渔跌入梦境。
四周响起风吟般的歌唱,管乐器的曲调清啭悠扬,人声或极似人声合唱的一字一词若敲金击石。
即使细听,也无法辨出何种语言。
池渔却知道唱的是上古雅歌。
周围的一切变了模样。
风起兮,重峦叠嶂仿佛是映在水里的倒影,随涟漪斑驳摇晃。
她看得到大地游荡的异兽——人类穷尽想象也无法绘出其神其态的生灵,或是引吭高歌穿梭山林,或是翱翔长鸣,展翅于苍穹。
微小者渺渺如尘埃,硕大无朋者纵天地难容。
滔滔江水携人飞驰过十万八千里山川,眨眼间将其抛入浩渺星河。
池渔又是清醒的,知道一切无非是场梦,眼前看到的种种等同致幻菌作用,只不过是两个极端。
致幻菌让人直面或重温痛苦绝望,难以自拔。
神兽的催眠指令给人展示明显不属于现实的奇景,让人流连忘返。
都是些唬人的玩意儿。
可她又不想醒。
她没有太空恐惧,置身于无边宇宙,就像有人强行卸下不属于她的重担,把所有前尘往事抛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松快极了。
就当是最后再做个美梦吧。
她在绚烂广阔的星河宇宙中沉沉地闭上眼。
陶吾静静地注视着熟睡的那人,将她所梦所见的一切收归眼底。
她去问了陆伯何为魔。
陆伯说:魔为心生,为化生,亦为天地生。心有魔者,魔降身者,万物惧哉,然无惧万物。
陶吾似懂非懂,这些原应刻在本能的知识,因长久的入画而忘却了。
陆伯又说:魔万物不惧,令万物迷乱,唯驺虞克之,见则焦心怖肝。
她想了好久不知道怎么解释给老板,告诉她魔怪不止变化无端那么简单,魔让人精神心智涣散,日吞夜噬。只是看管而不使其泯灭,仍是祸害人间。
地下那离魔最近的十三人,就已尝受了魔怪的蛊惑。
但,陆伯警戒她:不惧魔者,不知魔者,万不可使其悉晓。
还好,老板让她吃掉了剩余的魔怪。
可是老板为什么要怕她?
她的梦境,是陶吾见过的最瑰丽的梦。
*
露水打湿额头,池渔清楚知道自己醒了,但仍闭着眼睛,回味那场真人4D全浸入式的宇宙幻梦。
那一觉好像睡在云团或者棉花里,香且沉。
片刻后,她依稀意识到什么,不动声色地翻过身,从毛团身上滚下来。
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见~
明晚不见后天见。
第三十三章
收到追悼会邀请信,池好好挺意外的。
意外的是渔宝儿怎会想到她。
池好好年过不惑, 池家兄弟姐妹排行不高偏低, 论起众兄弟姐妹的人缘,她不能说自己是最好——但百来十的兄弟姐妹, 逢年过节,她收到的祝福短信最多最全。
看,连渔宝儿都记得。
也就是在当晚, 和众姐妹论起追悼会怎么不在殡仪馆而是在屠宰场举行, 池好好后知后觉, 这追悼会……追思悼念的渔宝儿——池家唯一的宝贝?
她心想会不会是有人恶意开玩笑, 追悼会这天一早, 特意起了个大早,好生打扮。让司机开了家里的七座商务车,先去公馆接了确定要去的九哥, 再顺路接下七十一姐、八十二姐、九十三妹。
三姐妹有两个没收到请柬,池好好以为给小妹送行, 多点人也好, 电话里问起时, 说就一并去吧。
看大伙神思莫测, 池好好奉上果盘和饮品, 给九哥的是养生羹, 给三姐妹的则是:“瑰夏,手冲咖啡。豆子是本季度拍卖会拍来的,请咖啡师专门给家里帮佣上过课, 还不错,姐妹们尝尝。”
七十一姐啜了口,受不了这清新但苦涩的原味咖啡,皱皱眉,从果盘拣了块蔓越莓饼干,斜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好,一把年纪还爱臭美,唇膏啊,抹的比我儿媳妇都亮。”
池好好掩嘴一笑,“阿海囡囡从巴黎带回来的,今天这场合用,正合适。”
三姐妹齐齐“噫”出声。老哥哥拐杖触车底,微微摇头。
阿海是池好好名义上的……丈夫。
池好好生下来带把,当年出柜变性,好端端的儿子变成闺女,老爷子好一通骂,骂完有几年连他伙食费也断了,更不准他迈进池家家门。幸而好好别有好运气,相好的阿海是外贸商,身价比不了老爷子,养好一个好好倒是绰绰有余。
过了十几年,阿海生意上和老爷子往来几次,曲线救国,加之西风东渐,老爷子转变了思想,认为儿子变性跟男人搭伴过活倒不是天地不容的大事,于是池家年夜饭里又见了好好的身影。
池好好生性豁达,以前人家说他男生女相,他还喜滋滋反问:你是夸我好看吗?
变性后,不少兄弟姐妹明里暗里奚落她,但是东家西家哪家有短处,找好好,她总是能帮一手就帮一手。
人心都是肉长的,天长地久,池好好炼出了极好的姐妹缘。
姐妹和老哥哥打开了话,谈一番家长里短,九点过五分,车到了屠宰场。
这座外墙玄黑、内场幽暗的综合建筑体极似堡垒,充斥着不祥的阴郁。加诸其上的种种传说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亦暗合通俗意义上的埋骨之地。
车按荧光指示牌拐弯,司机将速度降到底,滑入弯道前深沉的黑暗。
池好好打了个冷颤,自言自语道:“好端端的,人怎么没了?”
七十一姐笑:“什么好端端的,跟她妈一个样,有福享,可没那个命消受。”
八十二姐:“嗐,这不就是人常说的福大如天,命薄如纸嘛。”
池好好抖了抖身,掐着嗓子说:“听说人就是这里没的,咱兄妹一场,来送送,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
九哥睇她眼色,圆张的鼻孔张得更圆,冷冷嗤笑。
转过弯,前方豁然开阔,三姐妹便忿忿不平。
“老头子够大手笔的,不愧亲女儿。”
“这么好的位置,这么大一块地皮,啧啧。”
“以后不知道落到谁头上。”
“咱们自然不用肖想喽,十二小弟妹在,哈、哈。”
“话不能这么绝对……”
“是不能太绝对,你们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九十三妹你别卖关子了。”
九十三妹眼珠子一转,“好好,你说。”
蓦地被点名,池好好一激灵,看向问话的九十三妹:“什么?”
“你前两天不是跟我说前段时间小二经常出入这里。”
“小二,哪个小二?”八十二姐问。
“子丑寅卯的小丑啊,老早离家那个,跟她妈改姓林,叫林……林……”
“林鸥。”池好好接上话,“对,我看她直播,分家后跟咱渔宝儿联系上了,还挺照应她的。”
一句话说得九十三妹直咂嘴,“小二真好命,捡了现成的大便宜。”
“可事情这么突然,没来得及过户吧?”
“哪个晓得。”
“这场白事是小二办的吗?”
“没准儿,真是她办的,那就八|九不离十喽。”
“哦哟,这尘归尘土归土了还叫人来干嘛?”
“……到了,咱们先看看情况吧。”
车辆停下,池好好先下车,去后面拿两把伞,自己一把,司机一把,给老哥哥和姐妹们打上。
七人顺指示牌走向西侧追悼会主会场。
门口两个高高壮壮的黑衣男,面目肃然,左侧那位将众人一拦:“请出示请柬。”
池好好先送上自己和九哥那份,挽起左手旁的八十二姐,“这是我八十二姐。”而后侧身向九十三妹,“九十三妹,也是渔宝儿的九十三姐,亲姐妹一场。”
黑衣男对视一眼,指向司机:“那个呢?”
“司机。”
“司机不能进。”
池好好一想也是,把伞给司机,让他回车上等候,和兄长姐妹顺顺利利进了会场。
场中已有不少人,靠近门口的长椅上坐着摇扇子的老哥哥老姐姐见了池好好,先后举手跟她打招呼,也有人起身迎上华发斑白的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