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
林鸥笑:“你一句话两个主语都是‘特奥陶吾吾雾’,不注意听还真分不清楚。”
老陆不耐烦道:“陶吾是驺虞,梼杌是棒槌行了吧!别再打岔!”
林鸥安静地给他比心。
“驺虞乃天生地养,萃天地之精华,至仁至善。棒槌不然,其父高阳氏一窝十个八个崽,大半无功无过泯然众人,分块地给他们老老实实生崽养崽。唯此子性格乖戾,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傲狠明德,祸乱天常。这就是为什么先民叫他梼杌……”
林鸥在羊小阳耳边说了俩字,又推了她一把,羊小阳苦着脸纠正:“棒槌。”
老陆白了她俩一眼,哼哼两声,改口:“棒槌。”
“棒槌作恶多端,犯下多桩罪孽,照理说当处极刑以正纲常,然而高阳氏对他容溺有加,帝舜便将其流放西荒。但此子不思悔过,反而化身凶兽作威作福,惹天怒人怨。高阳氏自觉不肖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亲自在大荒之地造出一方天镜。
“此镜上达天庭,照青天白日,下及地府,映魍魉万千。高阳氏将不肖子囿于天镜,命他以天地为鉴,一日三省吾身,自正形容。”
羊小阳对这段历史不说多感兴趣,慑于陆伯积威深沉,不得不正襟危坐,还三番两次在老陆危险的瞪视下推开林鸥不安分枕上肩头的脑袋。
林鸥读书少不是自谦,也不是故意跟老陆抬杠,她自小爱动不爱静,所以早早辍学。老陆语法还有些书面化,她左耳听右耳出,靠原地走跑做健身操才勉强没睡着。
见林鸥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显然是听不下去了,老陆轻蔑地喷出一股气,轻轻抛下重磅炸彈——
“这天镜,就是蒲昌海。”
林鸥一时怔忪。几个关键词在耳边反复回荡,混沌脑海忽然点了几滴醍醐。
“其时,蒲昌海乃名盐泽,无他,属实咸卤斥泽,澄湖万顷,昭昭如虚空之境……”
老陆回忆正酣,用词愈发晦涩。
林鸥边不着痕迹地摁下口袋录音笔开关,一边叩着额角提取关键词——
天镜。盐泽。昭……
她想起来了。
“盐沼。蒲昌海被认为过去是和乌尤尼盐沼面积相当的天空之镜。”
天空之镜,顾名思义,是一方能将天空反射其中的偌大水镜。
自从乌尤尼盐沼成为网红打卡胜地,吸引了不少游客,网上标签下图片数以百万计,随手一拍便是壁纸级的精美。那地方天和海几乎分不出界限,日照角度、光线适宜,人站在水面,水里倒影的形状大小、色彩——连饱和度——都和真实毫无二致,甚至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倒影,十分如梦似幻。
短暂神游了乌尤尼盐沼,没听老陆前一句讲了什么,他忽地一拍大腿眉飞色舞道:“嗐!别说,对付自己的崽,高阳氏还真有一手。跟对手打了十几年,这棒槌一朝了悟那藏在下面的人面猪嘴的恶兽原是他自己。大惊大骇,吐血而亡。”
“……棒槌可真是棒槌啊,能跟自己的倒影打十几年。”林鸥咋舌,转念一想,古代技术水平有限,是以铜为镜,照出的自己影影绰绰,没见过还原度百分之百的高清倒影,自然不会联想到真身就是自己。
不过……
“为什么会吐血身亡?”
老陆:“他老子高阳氏名列五帝,形貌伟岸风范潇洒,崽生下来人模人样,作恶归作恶,变成丑恶凶兽,接受不了。”
林鸥不由为有限的想象力扼腕:“……那是得多丑。”把自己给丑死了。
老陆嘿一声笑:“不然缘何是凶兽,相由心生总归有几分道理。”
林鸥也笑,笑到一半收住了,切磨牙问:“所以跟渔宝儿什么关系?”
老陆指她胸口,“你祖上曾与类兽共栖一地,你便继承类兽血脉。棒槌埋骨此地,小渔儿继承一两……”
“陆老师,为什么跟‘兽’住在一个地方就继承‘兽’的血脉。棒槌死在蒲昌海,渔宝儿又不是在蒲昌海出生……”
“她母亲是在这里出生。”
林鸥:“唔。”
虽然是事实没错……但她拒绝接受老陆的说法。
平心而论,渔宝儿就算上次把自己捯饬成受虐囚徒,也跟丑字不搭界。她妈江女士底子太好,完美排斥了池亿城的马脸基因。渔宝儿青出于蓝胜于蓝,委实不像池亿城的崽,不,后代——当然她也不像。
“至于一方共存……”老陆说,“小渔儿常翻《山海经》,我闲暇时也看了。书上说某地异兽‘食之’若何,你如何理解‘食之’?”
林鸥不假思索:“宰了吃呗。”
“错!”陆老师铿锵有力,“人类虽贬称吾类异兽非人,然吾类乃是天民,即为天民,死后自归于尘土,滋养一方水土,泽陂万物。就说梼……棒槌,死前是个棒槌,死之后,发长为林,骨为金玉,血流为河。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穷山恶水出刁民其实言之有物,盖因这方水土不全然是好水好土。”
“我说继承血脉,并不单是外在。”老陆意味深长,“还有天性。”
林鸥挨个掸起指甲,释放出警告信号,“你想表达什么?”
“以类兽而言,食之不妒,因而你待小渔儿是真心。以棒槌而言,此子天性傲狠冥顽……我疑心小渔儿……”
“打住!停!STOP!”
林鸥几乎气笑了。
老陆说仁兽驺虞萃天地之精华,她原以为“梼杌”跟“陶吾”虽然不同字但同音,还是帝颛顼之子,怎么着也能捞点好的——比如渔宝儿大难不死苦尽甘来,从今往后不说继承池亿城亿万家产,顺风顺水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也就行了。
谁知听老陆前情有的没的铺垫了一大通,最后重点居然放在把自己丑死了的棒槌“傲狠冥顽”,居心叵测指棒槌说她妹妹,她怎么能忍。
“棒槌死几千年了,别说八竿子,任意门来了都捞不着。行了,这历史课咱们也别上了。拜拜了您嘞!”
“我且问你,你生长有些年份,何时有过变化?”老陆穷追不舍,“天性埋在血脉,只待际遇一到……”
老陆和林鸥口沸目赤,羊小阳瑟瑟不敢言,便代林鸥时刻注意着医务室的动静,这时听到什么,耳根一动,拽拽林鸥的衣袖,“欧姐姐,小池总醒了,她起床了!”
林鸥回头看,闵秀说好的四到六个小时,两个小时不到,重伤患居然已经下床了。
她哪还顾得上跟老陆掰扯,离弦之箭似的就要往回冲,不料老陆一把抓住她。
“你既是真心待她,我想你最好切莫让她手上染血。否则……”
“呸!”林鸥恨恨道,“轮不到你管。我妹杀人我递刀。我妹放火我添柴。你!滚蛋!”
老陆摇头苦笑,迈开腿,身影倏地消失。
池渔扶墙才走到门口,眼前一晃,老陆把她严严实实拦在门后。
林鸥慢了两三步,抬头一看到老陆,顿时像受潮的鞭炮满地乱蹿,想炸炸不开,好容易炸出一句,也是闷声不响,像是心存忌惮。
一瞬间,耳后那轻微的触感愈发捉摸不定。
池渔没空深究林鸥跟老陆就凶兽“梼杌”的讨论产生了何种分歧,缓缓吐出胸口浊气,低声说:“老陆伯伯,借个过。我去找陶吾。”
老陆斥道:“回去躺着,有我在呢,芝麻大点的事儿轮得到你?”
“那你找到她了吗?”池渔抬头,“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陶吾速度你是了解的,她有时候犯迷糊你也知道。你用不着操心她,你再睡一觉她就……”
“不,不会的。”池渔摇摇头,强撑着往前走,“天助镇好多密室,你们的灵力好像穿不透防辐射材料。她但凡能行,不可能不回来找我。她出事了。她肯定出事了。”
“她能出什么事?”老陆无奈地扶住她肩膀,将手掌贴在受伤的肩骨上,“你多心了。”
林鸥想从老陆手里接过她,见老陆手指溢出雾气,咬咬牙,暂时忍下。
“我们刚到兰皋,我就想回去,但是我觉得陶吾想来,我错过了第一次机会。
“来天助镇第一天,来过看过,我想回去,可是半路迷了路,我们又回来。我错过了第二次机会。这次后果你也知道,我被人推下来,还受辐射过量。”
池渔咽下喉头泛起的腥甜,“陶吾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我还想走,你说我威胁你,结果呢?陶吾消失了。”
老陆神色渐渐凝重。
“你听我一次啊,我也听我一次。她被人算计了,我们都被人算计了,JMQ,孟庆来,魔物,我不知道是谁……
“那个小孩……雯雯,她说下雨了。她半身都是血,陶吾对血过敏,她碰到不干净的血会过敏的你知道的吧?雯雯衣服上的血,我百分之百确定,是被人故意泼上去的。”
池渔语无伦次,她挣不开老陆,后面还有林鸥照护。她捂着额头,强迫自己冷静,软下语气,“我们到这儿的时候,我们约定好,一步都不能分开。陶吾给我留了印记……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在求救,老陆。
“你放开我,你们……让我去找她好不好?好不好?”
林鸥一手扶着她,摸摸索索找到对讲机,问闵秀:“前面给你的那件衣服,检测结果出来没?”
闵秀语调轻快:“刚出来,我正要找你呢。没什么,不用担心,十五份样本比对结果不是人类,是动物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