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
“不是梼杌,是陶——”
“老陆!”
老陆被她没大没小地呛声,竟不以为忤,眉目间反倒多了忧愁,“小渔儿……”
池渔拿过他攥热的酒壶,摸出吸管吞吸了几口。
老陆无奈道:“留下的先民亦有不少亲近人类的仙君圣贤,陆续向人类传授不少仙法道术,力将天理自然、阴阳数理教于人类,借机寻求人类与非人共存之道。”
“哈。”池渔突地笑出声。
老陆:“怎么了?”
“没什么。您继续。”
池渔想起一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无论那时候的人类跟先圣们承诺担保了什么,结局肯定是撕破脸皮不认人,要不为什么建国后不能成精?
果不其然——
“可叹,”老陆惆怅地拿回酒壶,“人类对人类自己尚存提防,更何况对我们。渐渐地,人类容不下非人的‘异类’,无论仙兽妖异,皆已清剿异类为名,明里暗里倾轧摒斥。如此苟延至千年前,各路上仙香火不继,邪魔魍魉频出,我亦力有不逮,《画经》一度险遭毁坏。”
池渔用鞋尖在沙地上胡乱涂画,垂下来的额发挡去她眼中的讥讽。
——呵,刚还说有他在就能从画境里出来呢。
“幸哉,约莫两宋相交之际,山川主现世,参悟化境之法,展开第二次迁移,将上古留下来的一万万神魔妖怪迁往她所创造的化境——哦,按你的说法,去平行世界。”
“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们运气真好。”傻人有傻福。
池渔心里腹诽着,表面上一本正经恭维,“听名字,这位山川主宰就很了不起,次元门想开就开,直接给你们造了一个平行世界。”
“这位大人我不了解,传说她与上仙龃龉颇深,与吾等自是少有交流。但她既然是自然化身,又凭一己之力打造化境,可想心是朝向我们的。所以我将大部分《画经》交予山川主保管。”
“《画经》都交出去了,为什么你们还没走?”
“嗐……不有些还入着画呢嘛。从这个世界进的移世化境,贸贸然去了山川主的化境,万一出不来怎么办?还有,邪魔遗毒尚在,留下来也是天赋职责命数应当,守卫天道法理,比如我,比如陶……”老陆故意拖长尾音,窥着她的神色。
意料之中,池渔再次急不可耐地打断他:“屠宰场怎么回事?和天助镇一样有核辐射吗?为什么灵力特别充沛?”
“第二次迁移,虽说有些非人未能及时搬去山川主的化境,但后来有个与山川主渊源颇深的画师以《画经》为考,囊括所有未曾迁移的非人,重新编撰小画经,绘制小画境。
“和前番的《画经》与通往的昆仑丘移世化境不同。小画境可直接将所在区域化作供非人栖身的洞天福地。以防人世变迁,未来我有闪失,又将小画经一分为四,东海两分,西荒一分,还有一分……”
“在屠宰场。”池渔接下话头,“西荒就是蒲昌海了。”
老陆暗自咋舌。
他知道这小姑娘天赋聪颖,却没想到才思敏捷至斯。
“怎么,你前提铺垫了一堆,我猜到答案很难?你跟我总共就在两个地方遇到过,一是海城,另一个就是我们脚下的蒲昌海天助镇。”
酒是白酒,高酒精度。池渔本来就没什么酒量,这时已有些醺意,于是趁着酒劲儿一吐为快:“我理了一下,非人们,无论是上古先民,还是后来的精灵妖兽,总共有两次机会离开以人类为主的地球,但很不幸,就有那么一小撮倒霉催的两次都没赶上。
“留在人世的是真惨,还得苦哈哈守什么天道法理,唯恐自己捅出娄子,被人类发现了痛打落水狗。然后一边还想找靠山,能靠多久靠多久。”
她话里带刺,目光如刀。
老陆听出些许奚落的意味,却不愿往那方面想。
池渔问:“魔物就是冲小画经来的吧?”
“非也。”老陆断然否定,“小画经的机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池渔一怔,“那是……?”
“蒲昌海是梼杌的葬身之地,把小画经放在此地,是为了有朝一日涤清邪魔遗毒。还陶……”
“我懂了。不是为小画经,那么是为了金珉钦的转化装置。其实转化装置的作用和小画经的作用差不多,对吧?”
池渔轻挑眉梢,话尾虽是上扬,语气却很笃定。
“你们神兽尚且需要吃东西垫肚子,魔物也需要食物来源。信息时代,犯罪成本越来越高,他不可能饿了就吃人。”
蒲昌海,死亡之海,如果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宋辉”又为何不惜一切代价来这里。他的手下甚至对沙某款待有加。
金珉钦千方百计请君入瓮来天助镇,可能没想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止是形容。
他用转换装置攫取了神兽的灵力,试图将自己变为非人,但他终究不是天生地养的神兽。魔物无法直面驺虞,然而他这种转化的半拉子人-兽无异于魔物的滋补圣品。
所以“孟庆来”见了他,直接饿狼扑食。
吃了他,再拿走转化装置。需要什么材料,“宋辉”大可用钱买。非人受天道法理约束,魔物不受,敛财手段多得是。
要是转换材料需要非人……那就更好了,非人个个都是黑户口,抓走也没警察管。
她一番推论鞭辟入里,丝丝入扣,老陆不得不承认:“是这样。”
“池亿城是不是……”池渔话锋一转,突兀地问,“妖怪?”
“何出此言?”
“正常人生不了那么多孩子吧。”
“他不是。”老陆“嘿”地一笑,“他小时候顽皮摔断了那个……什么,你们家老祖宗就给他接了根鹿蜀的那个……什么。”
“那个……什么?”
老陆叉开腿,指了指两腿之间,“鹿蜀你知道吗?送子灵兽。”
池渔:“……”日哦。
老陆哈哈大笑。
“所以我跟梼杌的关系是江女士……我妈这边的,对吗?”
这没必要隐瞒,老陆爽快地:“对头。”
“林鸥有类兽血脉。类兽,其状如狸而有髦,自为牝牡,食者不妒。她不是阴阳人。但是在我那么多哥哥姐姐里,她算是出淤泥而不染,对我从来没什么嫉妒。很关心我,在乎我。真的把我当成她的妹妹。”
池渔和老陆一站一坐,自然分出了一高一低。老陆微微抬头,正撞上她漫不经心扫过来的视线。
她眼睛不似一般小姑娘,睫毛前端多少带点俏皮的上翘。她的眼睫长而直,偏生又浓密。于是瞳仁比一般人深暗些,眼睛里的光多是细碎星点,但若是汇拢,眼光便格外尖锐锋利。
“你送陶……驺虞去我那里,是因为我跟梼杌的关系,或者说因为我是梼杌的血脉传承。如果没有驺虞,我是不是真的会像林鸥那样变身?”
她三番两次截断他的话,阻止他说出陶吾的名字,自己说驺虞时唇侧却浮出微笑,中和了方才好似刀锋的眼神,显出一派轻松随意。
老陆寻常跟属下“呆头呆脑”的孩儿们打交道,跟人类更简单,观心、观灵台、观气运线,喜怒哀乐爱憎怨,一目了然。哪能凭肉眼辨得出人类细微的情绪波动,况且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
他当自己看错了,胸膛大鼓敲了两下,自行恢复平常。
“那倒不会。”老陆说,“你觉醒的契机是复仇,这个契机被化解了。你来天助镇,跟这位金先生起事端原是有可能觉醒。小安姑娘拉了你一把,”
他用脚尖指向下方的墓碑,“现在他也不是问题。”
“那驺虞呢?”
“……驺虞没事,她入画了,小渔儿。”老陆提着裤子站起来,神色不无怅惘,“她这次确实栽了个大跟头,得去画境休养一阵子。”
“去多久?”
“得亏有魔物垫肚子,这回入画要不了多久。”老陆掐指一算,“一甲子差不离。”
池渔默然颔首,眼神微一闪烁,“能出来就好。”
“我知道你可能舍不得。”老陆安慰道,“不过时间嘛,就是一眨眼。”
两人高低互换,池渔抬起头,小声说:“我能看看……那张画吗?”
她迎着光,仿佛不能直视升上中天的太阳,微微眯起眼,却也让眼中盈着的水光挂上眼睫。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柔软。
是个念情的小姑娘。老陆心想。
陶吾入画那么大的事,帮她治好了伤,她却整天忙着自己的事,不见一丁点失落,端是铁石心肠。
实际上还是会难过。只是有些人迟钝些,藏得深些。
“陆伯伯……”见老陆没动作,池渔又叫他,目光中尽是恳切。
“等一下。”老陆转过身,将右手伸进左手衣袖。
他却没看到,就在转身刹那,池渔摩挲着裤子口袋突起的一块方形,随即,在某一点轻轻一按。
老陆刚从袖中抽出一尺来长的卷轴,忽听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破空声,他疑惑地看向四周。
“陆伯?”
“喏。”老陆回了神,把画轴递给池渔。
画展开了约有50公分宽,长不过20公分。虽然老陆说是四分之一,边缘处却没有撕裂或者裁减的痕迹。
初展开,画幅上只见一片朦胧,细看,好像有斑点浮动。
“这是……”池渔看了看画,又看了眼地平线,意识到什么,把画往老陆手上一送,自己爬上更高的石墩,“让我再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