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右翼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他才走了一半不到。至此,已可以听到巨大的水声不安地阵阵回荡。飞鹰瀑布的水声跟这个一比,简直成了蚊声。他走到高塔前,路到此截断,在塔两侧泄作瀑布。只是这个瀑布看不到底,雪色水花飞流直落。高架的两塔间是石做的桥梁,下面是万丈深渊。深渊对面也是同样的高塔,中间用灰石桥连接。但是对面似乎有几百米远。桥无边无际地蔓延到另一片灰暗的土地。
这个桥看去太危险,他心中深知自己不能再往前走,可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吸引着他,告诉他对面的东西绝对不寻常。他吞了口唾沫,惶恐又期待地穿过高塔,迈上石桥。石桥破旧不堪,就像古老的穷街陋巷。两旁甚至连扶手都没有,走上去就像在踩钢丝。
他仰着头,竭力不往下看,从容地往前走。快走到一半时不小心踢到一颗小石头,小石头卡进裂缝中,又荜荜拨拨滚下去,一直没有回音。贝利尔停了停,手指湿透,继续前进:三分之二。四分之三。五分之四……眼见就要抵达对面的高塔,脚下忽然颤了一下。
他脚底打滑,险些跌落。他狂拍自己的心脏,提起脚,慢慢放在地上。很平稳。他松了一口气,再提另一只脚。但脚未落地,已天地撼动。无数石块从桥上落下,又从空中跌落。脚下石桥摇晃,贝利尔又一趔趄,跪在地上,紧紧抱着桥。
石桥疯狂摇晃。他几乎要被甩出去,四肢散了又紧,紧了又散,反反复复,惊波连连。对面高塔的后方,极远处红光混着阴黑冲天而出。石桥猛地一震,他立刻飞出去。
他六魂已失,舞动毫无作用的翅膀,抓住对面山壁上的石头缝,两只手牢牢地扣住缝隙,单只翅膀还拼命震颤。手指开始流血,他满头是汗,无耐力气太小,山壁并无太多崎岖之处,根本无法爬上去。很快他支撑不住,一只手落下,却带得整个人下滑四五米深。他呜咽一声,又一次扣住石头,手指已血肉模糊。他双脚无助地往上蹭,强烈的求生意志让他坚持了很久。
但终体力不支,指甲碎裂。深渊就像一个黑洞,一个洗盘,僭越极限的强大吸引力将他拽下去。他在惨叫中坠落。
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他早已晕厥,但身体坠落了一段却突然浮在空中,像被人拎起来一样,飞回第九狱入口。
与此同时,所有光芒汇聚处,银色的巨核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刺伤眼球的光线,赤红缠绕着暗影,暗影钩牵着赤红。暗红绸缪就像龙的爪,紧紧扣着另一只。巨核中央,两把剑插在一个琥珀座上,一光一暗。
圣剑火焰。魔剑深渊。
宇宙进行着呼吸,黑夜脉搏在跳动,就像是有血肉的生物,有着的像藤条脉搏,自脚心长到脑中,一根根颤抖,一根根乱跳。而除此之外,天地万物都像是藏匿在野外的帐篷之中,你知道这世界是静悄悄的,却也不知道黑暗中的它究竟是什么模样。
“贝利尔,下次不可以再玩这么危险的游戏。”极高的哨塔上,魔王暗红色的眼睛望着放置两把剑的方向,他顿了顿,嘴角上有着冷漠的微笑,“伊撒尔,战争就要开始了。”
圣浮里亚梅丹佐的住宅中,墙角的书柜上挂着米迦勒的画像。背景是下着雨的耶路撒冷城郊,还有些褪色了,因此看上去整幅画都是灰蒙蒙的,令米迦勒番红色的长发变成了有些阴暗的深玫瑰红。他的眼睛却是永恒不变的海蓝,好像不会被任何事物改变,甚至时间与空间
餐桌被擦得程亮,悬浮在餐桌上方的壶上下浮动着,一股煮熟的新鲜咖啡香气溢满整个房间。梅丹佐百无聊赖地靠坐在沙发上,擦拭头发的浴巾像是围巾一样缠住他的颈项。他的面前放了一个喝空了的白葡萄酒杯,只剩下几毫升的酒瓶和满地头发被置于下方的神族报纸。
拉斐尔因为腰部不适无法弯腰,只能半跪在地上捡起那些被房屋主人乱扔的报纸。他整齐的衬衫袖口被卷到手肘上,露出白皙细腻的手臂肌肤——虽说炽天使可以随意幻化实体,使得他们的外形美丽程度与能力强大程度成正比,但拉斐尔似乎从来没有试图调整过自己的身材。因此,相比较其他身材犹如移动大卫一般的炽天使,他看上去明显要单薄许多。梅丹佐看了一眼他的手腕,那样骨节分明的瘦削令他想起了还是低等天使的拉菲。那时的拉菲虽然没有金色的头发,但站在遥远树木下眺望他时温柔的眼神,时常触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可现在再看到拉斐尔低垂眉目时平静如水的神态,梅丹佐只觉得想握紧那好像一捏就碎的手腕,把他推到地上,狠狠地甩他的耳光。
“玛门成年后应该是很难对付的。”拉斐尔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平淡,“只希望近期内不会爆发战争吧。”
梅丹佐端起悬浮的壶想给自己倒咖啡,但拉斐尔却抢先一步取下它,带着一些讨好意味地为他倒了咖啡,递到他的面前。梅丹佐毫不客气,接过杯子,牛头不对马嘴地接道:“我很好奇真正信赖的人是谁,看来不是米迦勒。”
拉斐尔的动作微滞了一下:“神信赖谁是他的事,我们只需要对他尽心尽力。”
“当然,你尤为尽力。”
拉斐尔静静等他的后文。可梅丹佐结束了对话,端着咖啡杯,戴上眼镜,随便挑了一份报纸读下去。拉斐尔等了很久没得到回答,终于忍不住低下头自言自语地讽刺道:“我是又做错了什么。”
“你不是又做错什么。”梅丹佐伸个懒腰,懒洋洋地打哈欠,“而是你从来没做对过什么。”
拉斐尔欲言又止,站起来,把报纸砸在餐桌上。桌上的茶杯几乎破裂,深棕色的液体溅落在沙发上,看上去污秽不堪,令人焦虑。他转身离去,梅丹佐看也不看他。走了几步,他又回来,难得盛怒:“梅丹佐,无论我为你做什么,你永远都看不到!”
“我该看到什么?”
“前两天神召见我的时候你看到了。你知道去魔界的人是我,而你根本没有阻止。现在你连问也不问,你完全不在意!”
“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在那里玩得多开心。”
“我冒着生命危险去做事,你说我玩得开心?!”
其实这是梅丹佐第一次看到拉斐尔恼成这样。原来像他这样的人也有脾气。但梅丹佐并没有把惊讶表现在脸上:“如果是神叫你去刺杀路西法,应该不会叫你停留到天亮吧。”
拉斐尔哑然。
“流连忘返,何必弄得如此惊心动魄。”
“没办法,路西法在床上很迷人,他起码懂得如何尊重人,如何替对方考虑。”
梅丹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他又大笑起来:“那是因为他以为你是米迦勒,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如果你是米迦勒,我会对你比他对你好十倍。”
“是,是么。”拉斐尔愣了愣,像是漏了气的皮球,连双肩都垂了下去,他苦笑起来,“也是啊……”
“你做事其实很有先见之明,之前除去米迦勒,大概就是为了这一日吧?怎么不说话了?是我说中了么。”梅丹佐嗤笑一声,用脖子上的浴巾擦了擦头,“我在表现出对米迦勒留恋那一刻起,就早该做好这种准备。”
“……是谁告诉你的?”拉斐尔的脸色惨白,声音也有着不易察觉的细微颤栗。
“哈尼雅虽然任性,但米迦勒被围剿的事绝不是仅凭他一人冲动就可以做出来的。你得看看米迦勒是谁。大天使长的生命有多顽强,哪怕他想被人砍死,也得先自杀几天再说。在天界中最想他死的人,我觉得并不是那群乌合之众,而是某个低等天使。不是第一次了不是么。只要我喜欢谁,他就会让谁不得好死。”
拉斐尔没再说话了,只是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挂在书柜上的米迦勒肖像。一身白色军装的包裹着男人高大的身材,他头戴象征大天使长的羽翎,脸颊清癯,漂亮中带着几分英气。那双清澈的眼睛令拉斐尔想起他死前的样子。当时他的蓝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已经浑浊不堪,让他看上去非常狼狈,像是酗酒闹事的狂徒。看见他向自己投来求救的信号,拉斐尔忽然意识到,作为一名大天使,米迦勒是如此年轻。他偶尔看上去会很沧桑,但他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可自己能做的却只有亲手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