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右翼
梅丹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尴尬地持续了几秒钟,又一次垮了下来:“他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然后,你现在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后悔?反正他不管和什么人结婚,和什么人生孩子,结果都是被我欺负、虐待的那一个。”梅丹佐耸耸肩,“他也就只能在女人和小孩面前逞能。”
“有道理。你要的只是玩弄他的快感,最宝贵的婚姻,你们都没留给对方,也还算是公平。”
我边说边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表情再度变得不自然起来。我拍拍他的肩:“梅丹佐,承认吧,你并不像你表现的那样玩世不恭。拉斐尔也不像你想的那样不重要。”
梅丹佐的眼睛透过镜片望向我,眼眶慢慢红了一圈,但还是抬了抬双眉:“他幸福就好。”
我想,不论过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这一个正午。这里有被金光照到变色的蓝天白云,有天界千万伯度最伟大的建筑,有我们每一个炽天使在这里留下的光辉记忆,有红红眼眶的梅丹佐,有我因路西法而死去的心。在这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我能感受到水珠溅落在脸上微凉的湿润,能闻到被风吹来的金玫瑰芬芳,能看见天界的荣耀之都在我面前绽放成一幅壮丽的油画……但这一天,所有的一切又是如此虚幻,它们是时间的剪影,拼拼凑凑,再也回不到过去。
这是我向路西法正式宣战前的最后一天。
一个月后,风吹浓雾,黑沙满天。战争的前夕,连空气都变得腥秽。一只秃鹫在空中盘旋,俯瞰黄道十二宫、惩罚天使团、复仇天使团。天使们细小如蝼蚁,兵器密密麻麻如同钢针。我自高空飞落,魔界边缘的景色渐渐清晰。黑玫瑰的碎屑落在地上。妖异的黑雾盘绕,就像恶魔女人的发,絮乱丝繁。
我在队伍前站定,大声说:“相信在此的每个天使都知道,魔界至今仍有奴隶交易,还有一个中等位阶的魔族专门操纵低等魔族,叫做‘奴役者’。这说明了什么?魔族们看似自由和平,实际一直被禁锢着,控制着。路西法一直叫嚣着要平等,实际还不废除这样的制度,又说明了什么?恶魔的战争,不是为了捍卫他们的家园,是因为他们的君主叫他们这么做!这样的军队,很快就会溃不成军!”
战士们一一挺直了腰板。
“可是,我们不是奴隶!我们是自由的神族!”
天使们集体舞动翅膀,吼声震天。
“当那些邪恶的种族问你为什么会如此勇敢,你将大声告诉他们,我们是为了天界的自由与荣耀而战!主与我们同在!神与我们同在!!”
更大的呼声整齐响应。兵器碰撞的声音殷天动地。
“然德基尔,你走左边!梅丹佐,右边!加百列,你驻守后方!我们冲破他们的主渠道!”
突袭只算以牙还牙。我们冲破最大的入口,飞过岩浆。红光照亮白翼,灼热的空气使人窒息。道路截断,辽阔的平原赫然出现在眼前。第一狱早已接到神族突袭的消息,地平线的那一边有一排雨幕般的黑影。我们用尽全身的力举剑高呼,万马千军是脱弦的箭,一触即发,浩瀚无边。天使们飞至高空,前方的魔族队伍也一波接一波升起。万物以电火行空之速倒退,地壳在前进中龟裂。
队伍后方,一支法杖指向天空。随即无数把弓箭举起,整齐得就像一个人在做这个动作。法杖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顷刻间,黑箭如雨纷纷朝我们袭来。眼见它们将落入军队,一道纯白之网铺天盖地展开。冰之精灵编织出水晶之墙,洪水如飞龙猛兽,吞没了棋布星罗的黑箭。
“干得好,加百列!”梅丹佐回头大声说。
魔族军团已在眼前。天使们往前冲,一波接一波,即将靠近对方队伍时,魔族们将朝上的武器放下,正对敌人。但已来不及停止。天使们的头颅与胸腔一个个被捅穿了,再被扔在地上。冲刺一结束,有了转圜的余地,便是扭成一团的厮杀。黑白夹着猩红白雾,旋转冲撞。队伍后方的狮鹫兽展翼,掠过天使,直接飞到对面,首颈将恶魔冲起,抛入他们入空中。他们落在天使们高举的兵器尖上,生生被刺穿,血贱四方。黑色的马匹被砍去铁蹄,人仰马翻。火焰怒张,从天而降,马儿在雄火爆裂声中咴咴哀号。烟雾在战场上空漂浮,蒙蔽了血液与肉酱。硝烟模糊了视线,头颅竟像瓜果,一个个被敲碎,脑浆迸裂。法师一旦被包围,便被匕首刺穿了胸,带出滴血的光,一个个惊弓之鸟坠落在地上。切断的手足、箭光满天飞扬,纷杂的战士在眼前乱蹿,满脸血花。
黑暗之神自虚无中走来。亡者的力量与灵魂的意志在黑色大地上徘徊,在血色天空中游荡。撒旦的力量众所周知。这一个大魔法若成功,那接下来的斗争会极其艰难。战士们杀红了眼,无人留意周围的改变。天地万物在颠簸,我举剑冲破人群,直攻敌方的主将。呼吸太剧烈,头脑一阵阵昏沉,感到窒息与晕眩。我孤注一掷,将辉耀剑从手中抛出。圣灵之剑周围环绕着银光,倾尽了我浑身的力量。阿撒兹勒在闪躲,但来不及,辉耀剑刺破他的腹部。他错愕地睁大眼,握紧剑柄,重重倒入茫茫人海。
战场徒然寂静。我在悬停在空中,大力呼吸,只有翅膀舞动。总是告诉自己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困难。可是到现在,我能做什么?除了战斗,还能挽回什么?
魔族失去了主将,纷纷撤退。荒芜的平原,尸骸遍野,被肢解的部分散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敌方人数由几千个变为几百个,由几百个变成几十个,再由几十个变成几个,最后只留一人站在无边大平原上。
一身黑斗篷,孑然独立。他隔我有几十米远,我却能一眼认出是谁。我朝前面飞去,努力缩短我们的距离。但看清他的脸,我竟无法再继续。
贝利尔看着我,是在仇视。我努力使自己看去平和,看去祥和:“贝利尔,如果你在魔界不快乐,跟我回天界。我没有养过你,但当你还是婴孩的时候,就一直……”
“为什么你还活着?”
我无法不惊讶。
“你让我的身上流着最卑劣种族的血液,你让我长了最丑陋的翅膀。”他眼眶发红,咬牙切齿,“我只要想着自己有一半神族血统,就觉得想死。”
比这个过分的话我听得多了,从来都是一笑而过。可是,贝利尔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再笑不出来:“对不起。”我别过头,擦擦眼睛,血代眼泪抹了满脸:“对不起,贝利尔。”
记得很久以前,曾经想过一个问题。如果路西法有一日问我,你最喜欢哪个孩子。我一定会答,贝利尔。自以为是的魔王陛下,一定会猜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吃过的苦头最多,我欠他最多。我打算否认,然后告诉他,我喜欢贝利尔,是因为你。
那个时候,想着想着,就会不由自主地微笑。
贝利尔在我身体里时,我或痛苦,或快乐,总会想着路西法。
路西法,我喜欢贝利尔,是因为那一段过去。他在我的身体中的岁月,我时刻都能感受到,你在我的生命里。
但这些到底都只是回忆。
这一战,天界胜利了。为防敌军攻回失地,我们驻守在依布海村,顺带治疗伤员。我在受伤的神族中徘徊。周围尽是垂死的呜咽声,呻吟声。梅丹佐已换好新衣,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别看了,你体力耗损不少,回去休息休息。”
我看着几名天使抬着担架,把一个被砍成两断的天使抬出去。“勇敢将战胜恐惧,战胜死亡。是这样吧。”
处处血腥味。梅丹佐叹了一声,在我手里放了个东西:“它可以显现出你最希望发生的事。认定一条路,走下去,理想也不远了。”
原来是火镜。我点点头,握紧镜子。
一个天使躺在血泊中,一条腿及半肩已被削断,心脏露在外面,突突跳着。他握紧手中的长枪,伸长了脖子,竭尽自己所能,去呼吸。他看着我,眼中的液体,不知是血还是泪:“米迦勒殿下。”他痉挛地努力抬头,叫住我,带着浓浓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