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
萧宏铖小心翼翼地抱起床上躺着的那人,触手之处,一片瘦骨嶙峋,犹记得当初他出京之前的拥抱,轻纱绸缎之下的骨肉均匀,仍然令自己怦然心动。那人长睫低垂,在眼睑上投下楚楚动人的剪影,加上那苍白却仍然精致的脸庞,仍然在霎间令他心存恻隐。皇帝将他抱入怀中,低下头,唇轻轻触及他头颈之间细腻柔滑的皮肤,这几个月来莫名的烦躁和空虚,骤然间都消散无踪,那人身上淡淡的药香和松柏清香,瞬间令他心境祥和,仿佛从未名状的渴望,在这一刻,均找到了归属和答案。萧宏铖吁出一口长气,拥抱着他,竟然也浮上一丝安心的疲倦,他朝底下人挥了挥手,伸直脚示意一下,随同的内侍立即上前为皇帝陛下解下靴子,再将他的披风外袍换下。萧宏铖看着怀里的萧墨存,道:“谁照料他的日常梳洗?”
李梓麟在一旁回道:“回陛下,是王福全二等侍卫领着几个侍女。”
萧宏铖慵懒地道:“小全儿,替你主子打盆温水来。”
王福全赶忙应了声,半躬身而退,至外端了黄铜盆温水进来,内放白丝方巾,双膝跪下,高举铜盆。
萧宏铖将萧墨存的头枕于自己腿上,自盆内绞了帕子,亲自细细擦拭萧墨存的脸部、颈部,动作之体贴温柔,倒像是做了千百次一般,直令底下的官员看傻了眼。萧宏铖也不避开,擦拭到胸口时,方顿了顿,懒洋洋道:“都下去吧,厉将军留下。”
众人不敢多问,叩首而出,皇帝将巾帕递出,王福全立即放下盆爬起来,接过去往盆里绞了温水,又躬身递上。皇帝接过后,默默掀开萧墨存的衣襟,仔细擦拭他玉质一样的身体,叹了口气,道:“出京时还有几两肉,这一病,都耗尽了。”
小全儿忐忑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偷看一眼跪在下面的厉昆仑,只见他脸色刚毅,视线却一眨不眨只盯着脚下青砖,哪里有朝这边看上一眼。幸而皇帝也只是自言自语,片刻只好,合拢萧墨存的衣襟,正要解下他的裤子,却被小全儿打断道:“陛,陛下,剩下的,交给奴才就可以了。”
萧宏铖不悦地住了手,斜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交给你?朕就是太放心了才交给你,现下倒好,把人给朕弄成这样,你倒还有脸让朕交给你?”
王福全扑通一下双膝跪地,叩首道:“奴才有罪,求陛下责罚。”
萧宏铖冷哼一声,头也不抬,继续解下萧墨存的裤子,将那私处仔细擦拭干净,方帮他穿回裤子,仔细笼上纱被,缓缓道:“厉将军,你是否也曾如此,伺候过晋阳公子?”
厉昆仑脸色铁青,抿紧嘴唇,道:“不曾。”
“那,你是否曾与之共度鱼水之欢,与之有过花前月下,盟约誓言,与之相许白首,与之相忘江湖?”皇帝紧逼着,连串发问。
厉昆仑脸色愈加难看,半响方从嘴里挤出两个字:“不曾。”
皇帝冷扫一眼,道:“如此说来,你与晋阳公子不过同僚之谊,混个脸熟而已。且有南巡一路的欺瞒,凌天盟一役的背叛,你说,你凭着什么,得以向朕上那样大逆不道的奏章?”
厉昆仑猛地抬头,道:“凭臣对公子爷,一片相知之心。”
“相知之心?”皇帝嘴角勾起惯常三分讥讽,三分匪气的微笑,道:“你的相知?墨存知否?便是知道,又如何与你相知?这相知只怕不叫相知,倒要叫作单相思吧?”
厉昆仑硬邦邦地顶了回去,道:“那陛下呢?陛下境况,只怕比臣还要不如,至少,墨存只是不愿见我,可对陛下您,却是宁死不屈。”
“放肆!”萧宏铖将手中巾帕,照厉昆仑脸上甩去,湿淋淋的水顿时摔了他一脸。萧宏铖怒道:“不要以为你厉家一门忠烈,你又为朕立下些许功劳,便可以忤逆犯上,没了臣子的规矩!”
厉昆仑叩首道:“陛下息怒。请陛下在公子爷身后,将臣发配边境,尽犬马之劳。”
“休想!墨存不会死,朕不会允许他死!”萧宏铖吼道:“你以为避得远远的,所有的事就都能一笔勾销吗?朕哪也不会让你去,你就留宫中继续当一等侍卫,朕让你看看,墨存到了底,也只能是朕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从皇帝角度上写,主要是考虑到,有些之前的伏笔,要交代一下。
帝皇是有做帝王的无奈,但是某水始终认为,一个帝王在感情上的悲剧,其实不完全是因为自己是帝王,而是因为你做了选择。
比如皇帝宝宝,若是一开始,他能稍微爱墨存一下,或者今天便不是如此,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而是皇帝自己做出了选择,而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这与是不是皇帝无关。
第84章
皇帝陛下亲临,以王文胜为首的太医自然是打足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怠慢。王文胜出身太医世家,祖上自太宗皇帝开国之时即侍奉左右,父亲王桐更是先帝在朝时名震一时的太医正,一手针灸功夫无人能敌,数次于阎王爷手中抢回皇子、后妃性命,家中悬挂“妙手回春”匾额一幅,正是先帝御笔题写,通观整个太医院,这等荣宠无人能及。到了他这一辈,兄弟几个均非泛泛之才,自小习医,各有所长,尤以王文胜博众家之彩,年纪轻轻,便出手不凡,在一干同僚当中站稳翘楚地位。
然王文胜比谁都清楚,王家世代侍奉皇室,靠的诚然是一手医术,但更重要的,却是审时度势,押宝下注的眼光。宫闱秘闻,其肮脏卑劣、无耻恶毒本非寻常人所能料想,更兼权力纠葛,邀宠争功,更是家常便饭。所需太医之处实在太多,医好是错,医不好也是错,病患都是主子,好得太快是错,好得太慢也会是错。各种尺度,需要拿捏妥当,稍微一个不慎,则很有可能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给整个太医世家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王文胜非常谨慎,谨慎到,多数时候宁愿误诊、错诊,拿着不死不活的药剂吊着病患的性命,也不愿开药到病除,一绝后患的方子。他足够聪明,知道如今皇帝春秋正盛,大权在手,外戚豪强不足为患,整个后宫嫔妃之间的明争暗斗,却再大也翻不过皇帝的五指山,不若把身家性命压在皇帝身上,揣摩圣意方是正经。因此,这么多年下来,他没办砸过一件差事,渐渐的,也成了萧宏铖得心应手的臣子之一。
当日,皇帝密宣他为晋阳公子萧墨存诊病时,他便明白,此晋阳公子在陛下心中,占着不同寻常的位置。若说宠爱,却又为何听任那人之前体内积累慢性毒素不闻不管,还命自己在给那人服用的“金风玉露”丸中加入其他成分,确保那人病榻缠绵,不得痊愈。如此还嫌不够,那人临南巡之前,皇帝又传口谕,命他研制能催发那人病症的药丸一枚,再佐以汤药方子,犹如在人体内埋下火药,只等引信一点,便能令那人病入膏肓。
然而,这一切的有一个皇帝说不出口,他却必须心领神会的底线。那就是,晋阳公子身上所中的毒,所患的病,所服下的药丸,都必须不能置人于死地,都不能到药石无用的境地。皇帝对那人的执念,实际上,在当日尚书处连夜召集太医院急诊之时,他便了然于心。只是在当日,他以虚症搪塞了过去,开的也是不对病症,却吃多了无妨的补气养血的方子。
到得今日,皇帝神情之间,竟然隐约闪烁着懊恼,王文胜一见之下,心里暗叫不好,明白此番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一个活蹦乱跳的晋阳公子。王文胜原打算着,晋阳公子的身子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况且病患自身求生全无,在通常情况下,这已是药石无用的状况,有良心的大夫,怕已经要吩咐家属预备后事了。但此刻,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对皇帝说出“公子无治”这样的话,只怕话音未落,下一句听到的就是让自己人头落地的圣旨。他越想越惶急,皇帝只管下令,命自己一会让晋阳公子生病,一会又要医好他,却全然不管,人体构造却非提线木偶,哪能经得起一会拆一会补的瞎折腾?晋阳公子原本体质就弱,体内毒素年岁又久远,若是当初一发现中毒迹象,便命自己全力挽救,那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如今又是催命丸又是灌输真气,直把他的身子当成破旧棉袄,以为缝缝补补又能熬过寒天,天底下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