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仙尊少年时
谢识衣不理他,淡淡道:“你还有三个时辰。”
“哦。”
言卿赶紧趴下,他困得眼皮子都在打架了,一想到还要走忘情宗那见鬼的路就头痛。隔着一方玉案,言卿靠在手臂上只能隔着清烟,看见谢识衣垂下的衣袖。雪白的魄丝暗转流光,常年握不悔剑的手,冷若冰玉。
言卿没说话,闭上眼,将所有的表情和情绪都隐于黑暗中。
紫金洲三家,四百八十寺,这些东西谢识衣只是简单地跟他提了一下,可是以谢识衣现在身处的位置,能被他单独提出来的,必然都是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
紫金洲秦家还与十方城有联系。
虽然十方城毁灭在大火中,但魔域城池林立、恶徒横行,总有新的主城建立。
——秦家,到底要干什么?
云舟到达南泽州上空,刚好费时一整天。言卿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云像是被火烧一样,殷红如血。他靠在桌上,从窗边看去,能看到南泽州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上面的山峰岛屿星罗棋布,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里。
那雾是灵气浓郁至极所化,只是一眼,水光山色仙鹤长鸣,叫人仿佛灵魂都被洗净般清透。
“到了?”
言卿探头,对这里还挺好奇的。
谢识衣:“嗯。”
他陪言卿在这里坐了一天,起身往外走去,外面仙盟弟子毕恭毕敬地站成一排。
天枢在人群末端,喜气洋洋道:“渡微,云舟到了,我已经把你此次回来的消息禀报师门了。”
谢识衣难得皱了下眉:“告诉他们干什么?”
天枢心虚:“呃这,你难得回一次宗门。宗主和长老都挺高兴的,我提前告诉他们。他们都说要专门出峰来接你。”
言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忘情宗这群人怎么跟多年游历在外的亲儿子回家似的?
还举门上下迎接。
可真有牌面。
谢识衣神色冰冷,反问:“出来接我?”
天枢:“呃……对。”
谢识衣沉默片刻,轻笑一声,声音漠然如冰雪:“真要接我,不如把那九千九百长阶去了。”
天枢抬袖擦汗:“啊?那怕是不行,那是先祖定下来的规矩,这宗主都没法子去啊。”
谢识衣讥诮地勾了下唇角,没再停留,往外走。
言卿现在作为他的小跟班,当然要跟上。
入了忘情宗,那就是一众当世大佬。大乘如牛毛,洞虚不胜数。为了安全起见,言卿把不得志藏进了袖子里,让它能睡就睡。
谢识衣口中的长阶,言卿见到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这不是一般的山阶,是云阶。从一处悬崖上空飘浮而立,玉色台阶横于长雾里,九千九百层,直直通往苍穹之上。
言卿往下看了眼万丈高空,吐槽:“这真的是给人走的吗?我一个练气期掉下去会死的吧。”
谢识衣平静说:“能走到这里的,没有人是你这个修为。”
言卿咬牙切齿笑:“哇,那我岂不是你们忘情宗开宗最特殊的贵客?”
谢识衣不置可否。
*
忘情宗十座主峰,三百余座外峰。今日在收到天枢的消息后,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和狂喜。
谢应成为仙盟盟主后,已经离开不知道多少年了。
没想到如今年年寂静空无一人的玉清峰,竟然等回来了他的主人。
忘情宗宗主乐湛仙尊推开主殿的大门,迎面就撞上了彩玉峰峰主,席朝云。
修真界有容颜永驻的办法,但是席朝云却选择以妇人的一面示人。
她荆钗素颜,朝乐湛笑了笑,声音欣喜道:“渡微回来了。”
乐湛点头,似叹似笑:“是啊,我还以为以后只能在霄玉殿见他了呢。”
席朝云与乐湛一起往外走,一路上飞鸟白鹤振翅,两人身上是忘情宗标配的蓝白衣袍,男子潇洒儒雅,女子温婉窈窕,穿行松花青竹间,步履间似乎都有星辉浮动。
这是化神期修士,与天地感知的能力。
席朝云眉眼间满是笑意,轻声说道:“转眼就两百年,好快啊。我现在还记得渡微第一次来宗门的样子呢?”
乐湛揶揄说:“怎么可能不记得呢,他上宗门的那一日,血差点把忘情宗外九千九百长阶染了个遍。”
席朝云失笑:“我就记得他那时日浑身是血,脸色苍白,拿着不悔剑、一言不发地往云梯上走。我当时喊他,让他停下改日再上山也不迟,他不听。”
乐湛不以为意:“渡微那时封闭五感,怎么可能听得见你说的话呢。”
席朝云:“封闭五感?”
乐湛道:“嗯,你没见他当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吗,就是彻底封闭了自己的五感。他也不知道从哪经历过一场恶战,经脉受了重伤,骨骼碎了好几处,衣上发上都是鲜血。我见渡微伤势,觉得他应该是提不动剑,也走不动路的。可那个孩子就是抱着剑,沉默着不说话,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完了那九千九百条台阶。”
席朝云抿唇想到那一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抱怨说:“你说,渡微是你在人间选中的孩子,什么时候来忘情宗都行。为什么那一日偏要那么固执呢。”
乐湛伸出手,一片绿叶落在他掌心,犹豫很久,轻声道:“……我觉得,渡微当时,应该是真的找不到去的地方了吧。”
席朝云:“嗯?”
乐湛说:“其实我在人间救下渡微时,就跟他说过,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来忘情宗找我。可是之后数十年,这孩子都没出现。当时渡微已经被废了修为,被碎了灵根,在障城被家族遗弃、被众人所指。但在那样无助绝望的境地,这孩子也没打算向我求助。”
席朝云哑然:“这,确实像渡微的性子。”
乐湛淡淡一哂:“是啊。所以我也好奇,为什么那一晚渡微会来忘情宗。上云梯时,又会那么狼狈。”
“那血一路蜿蜒而下,足足九千九百阶。他最后上来时,灵力溃散、体力不支,感觉下一秒就要跪下来。我去扶他,他也僵得跟木头一样。我把他带到了玉清峰,问他是不是要拜入我门中,他也只是点头,什么话都不说。”
席朝云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渡微当时到底怎么了?”
乐湛抿唇,说:“我不知道。”
他在人间游历时,看那个孤身走过春水桃花路的少年,就为其心性所动。
他很少见那个渡微狼狈的模样。
哪怕是春水桃花那条熙熙攘攘、步步审判的人生长廊,少年也冷静从容,不见一丝局促或者愤怒。
之后拜入忘情宗,更是成为一个修真界遥不可及的传说。
永远的天之骄子,永远的高居云端。
墨发永远一尘不染,衣衫永远洁白胜雪。
好像那一日,浑身鲜血尘埃,孤身走过九千九百阶的少年,只是一场梦。
“说来,还有一件事,”乐湛所过之处,青竹自开,云雾涌散,腾让出一片空空仙家之地。
他思绪延伸,笑道:“玉清峰种着很多梅花,那一晚我让渡微先好好休息,可是他低着头不说话,我走后也一动不动。一个人站在崖边,对着那隔岸满林的梅花,静立了很久。”
“玉清峰多雪,我看他发丝眉眼都要被雪染白了,还是没离开,不知在想什么。”
席朝云试问:“这般反常,你说,会不会是那一日渡微有至亲离世?”
乐湛摇头:“没有,渡微在障城的时候就孑然一人了。”
席朝云越发困惑。
乐湛笑说:“但渡微那时虽孤僻寡言,什么都不说,我能察觉到,他心里其实很迷茫。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才一步一步来了忘情宗。”
席朝云再度诧异,失笑:“迷茫?真是有意思。你我看着渡微长大,可没想过这个词会出现在他身上。”
无论以前是惊才绝艳的首席弟子,还是现在主张生杀的霄玉殿主。谢应在他们眼中,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矜贵从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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