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缭绕交缠的细腻心思一时起、一时落,终不过是为“相思”。奈何她所思之人却是无心。
曾经她只觉得那谈君迎成日言行无忌地黏着自宗师弟,端的是没点傲骨、没点脸皮,徒惹人生厌,可现下……她却颇感几分“兔死狐悲”地同情起了他来。
遥想当年谈君迎还在时,他那样哄闹,又强要与她师弟形影不离,日子久了,时常令人错觉后者身上也沾染了些微“人味”,不似本身那般不近人情,而如今……她师弟再不出山,再不见谈君迎,身上那丝“人味”亦再寻不着了。相别三年不见,就连她都对那谈君迎生出了几分怀念,三不五时还会向人打听打听他的近况,而师弟……却是连“谈君迎”三字都再不曾主动提起过,偶然听旁人提起时,表现也再淡漠不过,仿佛早将他忘却了一般。
哪怕是对着空谷高声大喊,都能听见声声回音,而若是将一腔情意赋予秦念久——却是永远也得不到回应。
心中情思渐化忧思,宫不妄红唇一抿,转开了头去,不再看秦念久。半晌,才以气音低低叹出了两字:“……木头。”
梅林藏于山腰幽深处,雪中苍绿拥万红。
眼前红梅花开成片,宫不妄匆匆将脑中纷杂情绪胡乱塞至心底,如同红烟一缕般掠到了正埋头画阵的衡间身后,拿凉如寒冰的银烟杆一贴他的小脸,“小师伯携你师尊来检查功课了!可有躲闲偷懒?”
衡间盘腿坐在雪地上,画阵画得正入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个激灵,直直跳起来,酸麻的两腿又是一软,差点没跌上一跤,嘴里却只顾着急忙慌地道:“小心小心小心!——别踩着了!”
宫不妄被他这副手忙脚乱之态逗得莞尔,适时拽住了他的手臂,没让他跌下去,又垂眼一看,方才看见他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各样作设阵用的琐碎灵器,不禁好笑地挑了挑眉:“怎弄得这样杂乱,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在这儿摆摊呢。”
“这……”衡间赶忙站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我这就收拾!”
“不急。”余光瞧见迟来一步的秦念久已坐到了石桌旁,宫不妄便不由分说地将衡间也拽了过去,按他坐下,“东西散在那儿也丢不了,还是先歇会儿吧。你这几日勤学,眼眶都熬青了——难看得很。”
说着,她信手一拂红袖,便凭空布出了一桌热气升腾的茶水来。
知道小师伯这是在关怀自己,衡间咧嘴一笑,老老实实地坐定了,又从袖中掏出了几个小纸包来置于桌上,是他自己背书时拿来解馋的小零嘴,“前几日得空,我便渍了些糖梅……”
到底是少年口味,那纸包中糖多梅少,渍得梅子湿软黏腻,宫不妄倒也没露出嫌弃之色,大方地拈出一块来尝了,还给出了中肯的评价:“滋味尚可,配茶不错。”
衡间便笑开了怀。
日光朗朗,清风揉着花香袭人,宫不妄抿着烫口的热茶,与衡间谈起天来。所聊的虽还是那谈君迎飞升之事,却不同于与秦念久,衡间总能适时地搭上她的话,与她相谈甚欢,不时还能冒出几句精妙的玩笑话来,逗得她阵阵发笑,笑音如同风中梅瓣般纷扬飘远。
他们越聊越漫无边际,或嗔或笑,字字句句,全如缥缈烟云擦过了秦念久耳际。他只闲坐在旁,捧着茶杯却不饮,看花,花却入眼不入心。
他知道寻常人家赏花,总是能赏出些心得意趣,吟得出诗、作得出对,但这花景落在了他眼中……却只有一片虚无。仿佛一切声音、画面、想法、情绪都被一层厚厚白雾阻隔在外了般,他的心间唯有茫茫一片,万物皆空,万事皆虚。
他并没有任何想法,也什么想法都不必有——就似他师尊秦逢所说的那般,他天生仙骨、地赋灵躯,所修的又是无情大道,来世间一遭不过是为斩鬼除祟,度苍生以太平罢了。无谓多想。
向来如此,合该如此。
……但若是他不能再斩鬼除祟了呢?
三年多前,他斩鬼差一既满百万,师尊秦逢勒令他不得再出山除祟,只许留在宗内清修,待一仙缘即可飞升——
惊天停云一对双剑是他心骨所化,不会蒙尘;术法咒决皆镌刻在心,难以忘却;日生鬼域已被肃清,世间残余的小妖异怪再成不了气候,有宗门人协理足矣;亲徒衡间不时下山历练,亦有宫不妄徐晏清相伴在旁,无需他操心……若他有心有情,只怕会觉可笑可叹,他这仙骨灵躯的秦仙尊怎反而成了宗中唯一的闲人,好似多余。
好在他无心无情。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他连年待在宗内,不曾也不会觉着烦闷,更不曾也不会觉着孤寂——只是不知为何,好似总有些许渺如微尘的星点茫然之感,飘忽忽悬浮于他平静的心湖之上。
就好比眼下,他与师姐亲徒三人置身于梅林,眼前是雪地梅景,耳畔是谈笑之音,与过往经年别无二致,可似乎……又缺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
半点没察觉师弟正出神,宫不妄说笑着,又把话题绕了回来,挑起眉看衡间:“还说人家呢,那谈君迎再怎么不求上进,也到底是飞升了。你呢,可有什么长进?”
“有的有的。”正小口啜着茶水的衡间闻言立刻把杯子一搁,点头如捣蒜,“我已掌握了那可使空气凝而成瘴的犀珑阵,甚至还稍改良了些许……只是光对着木桩试用,也看不出什么效果来……我还想着说等何时下山去,能找个小妖试试手。不知师伯——”
“啊,这……”
这夏日三伏的,聚沧山上好歹还有几分雪气能贪凉,一想到山下那灼人的日光,宫不妄便犯起了愁来,托着腮道:“师兄近日来都在陪他那友人,不知何时才能得空;我房中又尚还有一堆符纸未画完……啧。”许是方才大谈特谈了一番谈君迎,害得她也记挂起了往昔,不由得随口嘟囔道:“若是那谈君迎还在就好了,便可托他带你历练去,左右他脸皮厚,半点不怕晒。”
秦念久原没在听他们二人谈话,可不知何故,偏偏这一句却入了他的耳。
倏地,那本悬于心上的星点茫然忽而软软跌了下来,碎碎落入心湖之中,一点点漾开了去,一点点膨胀开来,斥满了他的心间脑海——曾经衡间入世历练,想当然都是他陪伴在旁,同样想当然地,那人也会一同前往。
可后来,怎么原本“想当然”的事,却都没有了呢?
被这股茫然之感所掳,他竟有些恍惚地、不由自主地开了口:“……那便由我带他去吧。”
此言一出,宫不妄与衡间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了过来,秦念久自己亦顿了顿,却并没看那面露惊异的两人,只垂眼看着落在杯中的梅瓣,“现今世道颇太平,大妖难觅,寻个小妖试手即可。”
杯中的茶水未动一口,已然凉了下去,一如他平淡微凉的话音,“我不出手,仅在旁边看着便是了。”
自三年前师尊归隐、谈仙尊不再来访,衡间只觉得原就不近人情的师尊仿佛愈加冰冷了许多,令他总不敢像谈仙尊在时那般与他亲近,眼下乍听师尊这样说,他难免呆了呆,片刻后才有股惊喜之感漫上心头,差点没跳起来拍手,连舌头都差点打了结,“好好好,都好的!”
宫不妄亦是怔了一刹,模糊地似察觉到了秦念久的情绪有些怪异——又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毕竟师弟他……没有情绪。
衡间见她愣神,还当她认为此事不妥,慌忙急急道出了数句“万全再万全”的说辞:“也不用走远,就在近处找个小妖就好,我、我平常也足够应付的那种。若是担心有何意外,师尊也可先在旁画出传送阵,即刻将我们传回宗内,是万不会伤到师尊的……”
宫不妄红唇微微一张:她当然觉得此事不妥!
衡间之所以会这样兴奋、会这样说,是因他不清楚秦念久归隐三年的内情,只当他是负伤未愈,但她却是知晓个中详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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