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他稍想了想,再度抬眼看向了谈风月:“若是如此,该能照应星象占算,看何处有异象骤生——兴许风使可以去往仙宫,寻星官一问?”
话音落下,谈风月唇边本就勉强的笑意更是一僵,却不是为了他这可能性渺渺的猜测,而是为了那“仙宫”二字。
说到底,他从一开始便有一个最不得已的方法,最不得已的选择——便是回仙宫去。
鬼差说得没错,秦念久确实功德圆满,合该升仙。可他却接连两世都横遭大难,这本就是天道不公。而他若能以自己两世功德、两世仙格做抵,无论如何该也能换回秦念久来,可……
可他终有私心。
他从来不是慷慨心勇之人。
两人共死,虽然壮烈凄清,但又何必;一人死,换另一人长生,他并非不愿,但这样的终局,又怎比得上两人共长生来得圆满?
迟迟不回仙宫求援,只留在人间四处奔波,试图以他一人之力复活爱人——他终有私心。
只是如今……
山洞中积水滴落之声、血阵涌动奔流之声、清风缓吹旋绕之声,声声入耳,谈风月只抱臂垂眸,默然无言。
山洞拐角隐蔽处,三九抱臂蜷蹲在几块洞岩的夹隙中,瞪大的一双圆眼中两枚瞳仁久久颤动不停,眼眶热红。
傅断水说话时声音并不大,却被狭窄的洞穴送出了很远,使他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鬼君仙骨灵躯,魂魄亦有灵,若有鬼怪妖物抢占了鬼君的心魂……
早前如团团阴云般遮蔽在心中的迷雾霎时被拨开,他拿拳头捣着嘴巴,极力不教粗重的呼吸逸出唇外。
天知道他曾在心中设想过多少遍,待鬼君回来,便又能与他,与仙君一起,再度春秋,可——
可鬼君回不来,却全因他的缘故!
他……
那他……
……又该如何是好?
山洞中静得落针可闻,他紧紧蜷成一团,视线放空地看着地上湿潮的淤泥,仿佛能听见自己砰砰挣动的心跳声贯耳如雷。
这较风息更轻更浅的心跳并未传进谈风月的耳中。他只沉默着,兀自挣扎。
魂招不回,血融不进……
回仙宫去……
半晌,心中由苦思纠结成的巨石砰然落地,他心里叹息,却解脱般地扬起了嘴角,轻轻道了声:“好。”
反常地,他神态轻松起来,仿佛重新抖擞起了精神,颔首道:“那便往仙宫走一趟吧。”
其实傅断水方才脱口说出那句话,自己便也意识到了不妥。眼前这人如今还未完全登仙,先前又大闹过地府一遭,若真回了仙宫,只怕非但难以获得援助,反倒会被扣下关押受罚……
只是看他面上神情,便明白他已做出了决定,傅断水不禁一时语塞:“风使……”
少见他这副无措模样,谈风月笑笑,“也算是找出了解法,不错。”
听他这话说得笃定洒脱,似有决绝之意,傅断水微微蹙眉,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不自觉地抬起了手来,正欲劝他暂且缓缓,另寻它路,却听他好似已将此事揭过了一般,轻飘飘地错开了话题:“难得你来,总不好要你陪着我伤春悲秋——”
想他上一世白活百年,旁的东西没学会,唯隐忍情绪、作出笑颜这一项最为擅长……如今居然派上了用场。谈风月主意已定,微微一扯嘴角,将满心烦忧搁置在了一旁,拿出了特属于谈君迎的几分心性来,若有所思地摆弄起了手中的银扇,“说起来,我半月前曾去了一趟皇都,探访过当今人皇,与他闲聊了一场……”
心中暗伤处蓦然被揭开,傅断水神情微变,收回了手。
似是要拿他寻开心似的,谈风月留意瞧着他神情的变化,略略一哂,不缓不急道:“他还问起了你。”
傅断水眼中一派沉静,并不好奇那人都问了他些什么,只自顾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黄符,垂首折了起来,嘴上淡淡接话:“他如今可好?”
“真巧,”谈风月唇角微弯,假意惊叹般地拿银扇一敲掌心,“他问的也是你这句。”
傅断水一时失语,抬起头来,无言以对地看着他。
“他么——”硬要卖他一个关子,谈风月轻轻“唔”了一声,手中银扇一开一合,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掌心,“因为先前用国师那咒符阴了你一道,以致如今阳气亏空,阴气缠身,只怕没多少年好活——”
“……”傅断水听他说着,面色未变,正折黄符的双手却不自知地稍稍一滞:“怎……”
心说这二人不愧血脉相连,就连有趣的地方都一脉相承,谈风月好笑地一收折扇,折回了话锋:“但我让他为九凌天尊建殿,一年拜过一次,便也算护住了他,再无大碍了。”
“……”
……这是自己心中郁卒,便要拿旁人来取乐么?傅断水一口郁气梗在喉间,拼尽自身良好的修养冷冷扫了他一眼:“是么。”
谈风月向来不愿去感受他人苦,更无心去劝他人善,唯恐天下不乱似地轻轻一挑眉,故意揶揄他道:“如何,听闻他如今这般境地,可觉得快意?”
可出乎他意料地,傅断水竟停下了折纸的动作,垂眸思索了一阵,片刻后答:“有点。”
谈风月不禁一噎,发觉怎么就连这人也变了许多……
见他面露意外,傅断水难得轻弯了嘴角,淡淡道:“人非圣贤。”
谈风月被他这再直白坦然不过的解释惹得一阵闷笑,半晌方才好奇地问道:“那他要是想见你,你可还会去见他?”
自己也拿不准心中的想法,傅断水略一沉默,将手中黄符折成了一枚纸鹤,答得模棱两可:“或许。”
啧,这不还是没变嘛。谈风月耸耸肩,正还想要再拿他与纪濯然这对阋墙兄弟打趣几句,却见傅断水朝那纸鹤轻轻吹了一口气,使得纸鹤一阵振翅,翩翩落入了自己手中。
“……”
他看看掌中传音纸鹤,颇显不解地看向了傅断水,“怎么?”
秦仙尊失意堕魔一事,虽有他自身道心不坚的原因,但整件祸事终因宗门而起,始于玉烟,虽与他傅断水无关,但他既是玉烟宗人,心中难免总是愧疚歉然……傅断水眼帘微垂,抿了抿唇,将话题再度转了回去:“风使若是要去往仙宫,也不必急于一时。可待我回宗后再想想其他办法——”
谈风月心中既已定下了主意,便难以转圜,但也没推拒他这份颇显得有些多余的好意,欣然将纸鹤收进了袖中,“那便有劳傅仙尊了。”
自知这“再想办法”的说辞苍白无力,怕是拦他不住,傅断水心内同样一声叹息,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却听见一记怯怯童音蓦然响起:“仙君——要去仙宫么?”
两人双双转头望去,见三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近处,惨白的面上神色纠结难言,显然是已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要去仙宫,这小鬼必定不能同往,而他自己……也总归会落得个有去无回的下场。表面勉力维持着的淡定即使骗得了自己,也骗不过旁人,谈风月看着面无血色的三九,全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几度欲语还休,“这……”
三九不是蠢人,猜也猜得到仙君说要回天宫,心里是做着怎样的打算,喉间一阵发涩,紧咬牙关亦是轻颤不止,磕得他的头脑阵阵发昏,使他满想说些什么,却又吐不出口。
傅断水更是全然不擅应对这样的场面,只能抿唇不语,满场陡然陷入了一派令人难堪的沉默。
有水珠自洞岩上垂落,几声嘀嗒。
在这样一片几近令人窒息的寂然中,三九死死咬住了不住打颤的牙关,面上忽又涌回了些血色,眼中也重新染上了些神采,半带祈求地紧抓住了谈风月的衣摆,开口却没求他不要去,而是道:“那、那……那咱们……先、先回一趟红岭去,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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