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三九听后便低低“哇”了一声,摇头晃脑地感慨道:“想我之前被人从沁园拐向红岭,走的应该也是这条路了!都走了两回,我却还是第一回 见这沿途风景呢!前一回被关在布箱子里面,什么也看不着,后一回又只顾着听鬼君讲故事了……”
听他这般若无其事地提起自己的死因,谈风月心底一软,瞥了这没心没肺的小鬼一眼,轻巧地将话题绕开了:“那时明明是你非要缠着他,逼他给你讲故事……现在倒怪上他了。”
三九不禁又是一声“哇!”,做作地扁了扁嘴,“仙君当真偏心眼,只知道向着鬼君说话!”
并没被他冒犯,反倒被他这话惹得忍不住笑了起来,谈风月挑了挑眉,“你头一天知道?”
自鬼君身死那日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像这样开怀地说起往事了,听仙君久违地笑了,三九自然也乐颠颠地跟着咧嘴,笑弯了一双圆眼。
心中早已不像最开始那般对仙君只有敬畏之情,他眨了眨眼,干脆撑起身子一蹦,倒坐在了马背上,撒娇似地同谈风月打商量:“说起故事,向来都是鬼君讲给我听,仙君你都还没给我讲过呢……”
难得放松,谈风月竟显出了几分平易近人来,抬手替他将马牵稳了些,顺着他点了点头,“行啊。你想听些什么?”
“就从头开始嘛,讲那洛青雨——”三九大咧咧地晃着腿,歪头想着鬼君曾讲过的话,“那‘罗刹私’长相真的有那么吓人?满村人烛人灯真的那么诡异?仙君你又真的让她上了你的身,还让她把你的眼睛都哭肿了,像个桃子一样?”
“……哪有那么夸张,你听他乱讲。”谈风月微微一哂,又是挑眉,只拣了他最后一问来答,又道:“还是你没见过桃子是什么样?”
这样凉凉的反讽听在耳中,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在旁听他与鬼君斗嘴的时候,三九被他逗得喷笑出声,差点没跌下马去,被他及时扶了一把才好不容易重新坐稳,嘴上却只顾着追问:“那究竟是怎么样的,仙君你讲讲嘛!”
谈风月倒没觉得不耐,只拿银扇轻轻敲了敲掌心,稍回想了片刻,便依言淡淡开了口,从头为他讲起了罗刹私一事的始末,“那日,我正巧途径红岭远郊,遥见那边……”
他向来冷性寡言,讲起故事来也不似秦念久那般口若悬河、绘声绘色,只用词简练地挑了要紧处讲过,三九却也听得认真,仿佛入了迷般半趴在了马背上,拿手拖着脸颊,不时插嘴提问一二,或作点评:“所以说是鬼君拦着,才没让你杀她……”
“那老道也太可恶了,活该被大煞吃掉!”
“那……”
流风舒爽,急拂而过,马车上正对话的两人话音却和缓,轻轻带笑。
——待到了红岭,之后呢?谁也无意去想。一仙一鬼乘着疾驰的马车,默契地不提伤事,只讲笑话;不问往后,只提从前,一问一应地将故事讲至了末尾。
——唯有此刻。
仿若说书人般倏地一收银扇,谈风月敲了敲车辕,“……而后,她自愿领罚,便被返清度化符送至了地府,落入苦狱。就是这样了。”
明明是已听过了百遍、记得滚瓜烂熟的故事,三九却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似的,久久没有说话,好半天才垂眼咂摸了一下,稍顿了顿,眨巴着眼问:“那符……返清度化符,就是仙君你给青远亡魂们画的那种吗?贴在身上,就能将魂魄送回地府了?那……”
好似后怕般地按住了心口,他歪了歪头:“那我前几日在青远,捡着了不少未用过的,怎么没被那符送下去呀?”
“是,对。”谈风月依旧如实答他,“所谓符咒,实则不过是样媒介,归根结底,还是得看用符之人的‘诚心’。你鬼君诚心渡那洛青雨,她自己亦诚心甘愿归入阴司,符咒方可生效。——你只是随手碰过,做不得数的。”
“唔……”
三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按在胸前的手像是终于按住了心间蹿动不休的鱼群,使它们安定了下来,还了海面一派平静。
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缰绳,他深怕自己的表情瞒不住心事,便将头更垂低了些,接着方才的故事感叹了起来:“唉,那洛青雨……她那么深情,不管最后有没有再遇到陈温瑜,还是得喝孟婆汤……”
想起了自己在青远结识的那些伙伴们,他紧抿了抿唇,无不惆怅地低低问:“……他们那些阴魂,投胎转世的时候真的非得喝孟婆汤不可吗?”
若是这样,那他们只怕也记不得他了……
“是啊,”谈风月想当然地答:“毕竟一世事一世了——”
话未说完,他见三九面露心伤,便又急急一刹,硬改了口:“不过只要心念够强,至坚至纯……兴许还是能记得的吧。”
知道仙君不过是在找话安慰他,三九撇撇嘴,抬起了眼来:“那万一鬼君回来之后,也不记得我们,不认得我们了可怎么办?”
……他们二人所忘记过的事难道还少了?谈风月闻言便耸了耸肩,轻松道:“那你便与他细讲旧事,与他重新认识一遍吧。”
“……”
听不得他这临终托孤一般的话,三九鼓起脸,嘀嘀咕咕地小声埋怨了他一句,赌气般扭开了头去,却遥见前路两旁陡然开阔了起来,不禁轻声一呼:“啊,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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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果然没骗他,有风借力,即使是坐马车亦是神速。只见道路两旁的景色唰地铺开,露出了掩映在绿林之后的间间瓦舍、块块良田、道道溪流……还有村外遥远处那座已被修缮翻新过、烟香飘袅的九凌天尊神殿。
渐近溪贝,谈风月伸手回拉,让马儿缓下了脚步,慢慢踱过田间小道,看风吹过麦浪,田地中满是生机。有人正挑水,有人正耕种,也有人正躺在田埂上小憩,远处,还有几间新建起的学堂,有孩童正扒窗向里探看,一旁又有人正在溪边浣洗衣物……
三九只在故事里听说过这个村落,并未实际到过,连旁人并看不见自己都给忘了,不觉熄了声音,拿双手掩起了脸,透过指缝屏息打量着眼前这一派他从未见过的田园景象——哪还有鬼君口中那满村遍布人烛人灯的可怖样子?
行至一处偏僻树荫下,谈风月驭停了马,翻身下车。
今日过来,全是为三九。因而他并没急着往那神殿去,只拍了拍三九的小腿,“我去找人打听一下那王二如今家住何处,很快便回。”
三九正望着不远处的田野兀自出神,迟迟才应了一声“……啊,好。”,却见谈风月已化出身形,走得远了。
随他走远,似扯走了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拽得三九胸膛内有软物怦然一动,惹得他面上乍然再度露出了哀色,紧紧抿起了双唇。
自打昨日傅断水走后,他便暗中试过了数次——只要仙君离他稍远,他身上便会显露出活人的特征……就连眼下也是如此。
曾与鬼君勾指立下过誓约的尾指闷闷发胀,似是在烧,他缓缓抬手捂上了心口,感受着自中传来的极其微弱的跳动感,垂下了眼去,又是一阵出神。
脑中所想的东西太多太杂,纷扰过剩,便总会变成一片空白,令过热的头脑奇异地冷静下来,缭乱的心情也只剩下了一片宁和。
静静地,他趴在马颈上,听马儿打着响鼻,遥遥望向远处哄玩挤作一堆的小孩,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哄着自己道:“……有借有还,应该的。”
缥缈话音落下,仿佛过了一阵,又仿佛只过了弹指一瞬,谈风月倏而出现在了他身畔,拽了拽他的脚踝,有意将语速放缓了些:“问到了。那王二仍在红岭城里当差,却已举家搬了过来守村看田,就住在村口一眼水井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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