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妖
萧偃虽然不知道巫妖为何如此顾虑他的安全, 但越是如此郑重其事,越证明他一旦离开,很可能很难顾及回京。
这日仍在京城的范左思接了吏部的任命, 忽然就成了钦天监通微局的堪舆博士。范必行虽然意外, 但仍十分喜悦:“看来朝廷是看到了我们范氏一族的决心,这是对我们范氏的奖赏了, 你且安心当值,钦天监历来地位超然,品级虽低,博士才九品,却往往得伴君随驾,更有甚者能得帝王遵之为师。”
范左思心下暗苦,却也知道这应该便是那“九曜先生”的安排了,想来那一夜的梦,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能够入梦通灵,此人手段莫测,如此说来,那日的雷雨……驱役鬼神,入梦招魂,呼召风雨,这还是凡间人吗?
他背上的汗又起了一层,心想着自己这可真是祸从口出了,当时自己进京,行前卜了一卦,卜出来去来平无阻,谋事成就难。虽说难,倒也还有一线转机,不致于枉费奔波。
原来这一线转机是在这里,他到钦天监就职报到,钦天监监正对这位突如其来的大夫以及范左思都有些排斥,但范左思毕竟师从杨公,又是世族人,背景雄厚,也只能训勉了几句,便让他去通微局官署。
在通微局里,范左思果然看到了巫九曜,他有了个通微大夫的散职,官服腰带上却系着金紫色鱼袋,显示着他自由出入宫禁的特殊待遇,这是简在帝心,深得皇上隆宠。
他淡淡对范左思道:“中秋后你我即启程前往,先去雍州太祖陵墓处看一看。”
范左思长叹一句:“九曜先生,这风水堪舆学,堪为天,舆为地,我等堪舆术师,都以《青囊经》为基,有尊杨公,习《撼龙经》《疑龙经》,有从赖氏,法《青乌序》,虽说派系不同,却又都法自天道易经,星经一学,则以石氏为尊。无论哪一派,古训都是风水可镇不可掘,地师唯做功臣,莫为罪人,天机不可泄露。”
“这天机不可泄露,自古大凡有些名气的地师,多少都会折损自身气运,减自身福德。天命国运,擅自改之命途,事涉万民。都说风水轮流转,运道总有盛极而衰,先生偏要强求,只怕是要遭受天谴的。”
“你确定真的要去看看吗?”
巫妖看了他一眼:“放心,一切命途报应,只管报在吾身上,与你无涉。再则,你又怎知,吾不是这天命之一?皇上既遇上吾,则此即为天命。”
“若做成此事,则匡扶社稷,造福万民,兴国济世,亦是你之福德。”
范左思微微心里一寒,竟被这豪言壮语激起了心中豪情:“愿为吾皇效命。”
从钦天监回宫,巫妖看到萧偃正坐在几案前,面前摆着奏折,他却显然正在出神发呆,听到声音敏感抬头,看到巫妖,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第一天去钦天监,会待很久呢,那边也有每一年每一日的观天记录,你不看看?”
巫妖淡道:“早就看过了。”他看了眼萧偃,心想就连你睡着时,身上每一处骨头也都被我摸过了,这一方世界的玄学实在是太过玄奇,当初自己习魔法之时,人人皆言自己天赋奇高,如今才知道世外有世,天外有天,学无止境,自己果然还有太多要学的地方,他甚至觉得这魔法与这玄法,似乎也有一些可以沟通之处。
他沉默下来之时,面容沉静似冰,令人望之生畏,今日穿着的又是钦天监的深青色官服,带着进贤纱冠,衬着他肌肤胜雪,越发如九天仙官一般。
萧偃看着只是心下不舍:“中秋灯节,到处都会扎灯台,我让卫凡君他们扎一个特别好看的在御街上,到时候等宴过群臣了,我们就去御街观灯去。”
巫妖点头,却又想了下道:“我有精灵花灯,到时候保管是御街第一彩灯。”
萧偃知道巫妖这是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在他的世界,男子三四十岁才算是华年……自己在他眼里可不就是个孩子吗?说起来也是,虽说太后群臣们都忙着要给他立后大婚,又有谁真把他当成能亲政的天子?
他心里酸楚,但仍然笑着:“那京城百姓可真有福了。”
他想了下又道:“之前那虞家的女儿,已留在了大长公主府上了,皇姑姑说郡主正好需要一位女先生,又心喜虞家女聪慧,聘她为女先生,留着她在府上住下,教导小郡主了。”
巫妖微一点头:“大长公主很会处理事情,等我不在,你可以多向她和驸马请教,又是你亲人。”
萧偃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我自幼就不大讨人喜欢,不太会说话,也看不出他人面上喜好,经常莫名其妙触怒父母……如今皇姑姑也好,端亲王也好,更多的只是看我是一位孺子可教的年少皇帝,却并不是把我当成什么血脉亲人一般来亲近的。”
巫妖想起那相书上说的亲缘淡薄,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少年,毕竟他虽然早就失去了身体和凡人的情感,却仍然也还记得自己是在爱中成长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有一句诗,我从前很喜欢。”
巫妖仿佛回忆了一会儿,用他的语言读了一句诗,声音柔软悦耳,然后又翻译给他听:“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萧偃一怔,抬眼看到巫妖金色的眼眸里满是温和和柔软,哪怕作为魂体的巫妖眼眸里仍然什么都没有折射出来,但他却看到了那种来自强者体恤万物的温柔。
巫妖还仿佛担心他听不懂,解释道:“云彩越多,霞光才越美。”
萧偃原本想笑说他体会了,想说这就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是“吹尽狂沙始到金”,是“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但是他却只是将细长的手指去挡住了他的眼睛,去遮掩他的眼泪。
但是他的生命里原本全是层层叠叠的云翳,巫妖才是那道金光,穿透了无数厚重的云翳,才让他拥有了这般瑰丽的天空。
巫妖叹了一口气,拿了柔软的绡帕递给他,想着大概少年天子很需要一个拥抱,果然萧偃扑入了他的怀里。
但是这一次的失控没有持续很久,萧偃便重新收拾了情绪,擦干了泪水。
日子飞快的过,别离在即,萧偃收拾好了心绪,开始正视自己每一日的安排,开始思考离开巫妖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他依稀也觉得自己不对,巫妖非常人,一般人再如何相伴,也不可能日夜相伴,须臾不离,自己总要自立,巫妖为人仁慈善良,待自己多有怜惜,自己却不能总如菟丝一般缠着巫妖,不断索取。
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和巫妖要索取什么,陪伴,垂怜,想要那投射不出万物影子的金眸一直看着自己,他惭愧于自己的贪得无厌,却又自私得觉得巫妖这么好,有这样的贪念似乎也很正常。
巫妖仍然每一日勤于读书,萧偃从未看他如此专注过,《紫微斗数》看完了又看《青囊经》、《青乌序》,他想起了巫妖曾经说过的:巫妖,是放弃了躯体,以永生不死之魂体,追求无尽知识的法师。
“圣人不死,大道不尽”,若是以他这个世界来说,那就是巫妖选择了不死,去追寻他的“道”,巫妖早就和他说过,我的道,和你们的不同。
他不会为了什么在一个人,一处地方停留,萧偃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吾道一何孤,他走的是没有人走的路,也许在他的世界会有不老不死的人与他一样,但他如今飘落在这里,他不会为了谁停留。
他仿佛在这短短数日内,了悟太多,“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他在这一处天宇下,在这一时遇到了巫妖,但不知其来处,也无法随同他去到他的去处,他所拥有的不过是短短这一刹那,如同巫妖藏在秘银宝箱里那些画册,家人、朋友以及那些辉煌璀璨的冒险故事,都只是他漫长不死生涯里头的一刹那,而他甚至不能拥有一副巫妖的画像。
念及于此,萧偃忽然觉得坐立难安,无论如何都要立时做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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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公麟是京城小有名气的画家,极擅丹青,最为世所称道的是他为宝光寺绘的壁画《九天菩萨像》,于满壁绘制了九天之上的文殊、普贤、观音、势至、日光、月光、弥勒、地藏八大菩萨,行笔如流水,每一位菩萨都宝相雍容,持着杨柳枝、莲花、净瓶、宝剑等等,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天衣飞扬,满壁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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