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刘盈面无表情道:“散布谣言,祸乱朝廷,你好大的胆子!”
泓微微笑道:“只要圣宠不衰,我自然胆子大。”
他起身便走,临出门时突然顿住脚步,转头道:“其实还可以更大——沈一舟做过的事情,我也可以再做一遍。只是尚书台不饶沈一舟,我就不敢引火上身。”
刘盈冷冷道:“说下去。”
泓道:“我可以在漓江给大人留出四个位置,只是如此一来科举名额被占,刘家要用自己的名额补上。今年就得请小辈委屈些,走科举入仕。漓江水混,只要子弟争气,不出两年,四条水道就是刘家的了。”
两人视线交汇,僵持了半晌,刘盈开口道:“我要汶阳道和汉川道。”
泓抚肩施礼,笑道:“谨遵大人吩咐。”
刘盈又道:“沈一舟要惩处。余者不再追究。”
泓点头答应,两人又商讨了一番,泓便告辞而去。
第39章
他回到宫里,正赶上容胤在宣明阁用膳,两人视线交汇,泓微微一点头,容胤便知事情已成,笑道:“了不起。”
泓没回答,只是把容胤碗中的虾饺夹起来塞嘴里,嚼了两嚼说:“不好吃。”
容胤便探手拿了盘菜摆到泓面前:“吃这个盐酥鸡。”
两人相对而坐,几筷子解决掉晚饭,容胤起身笑道:“走吧。你送了炮仗,我去点火。”
帝王驾辇在朦胧的夜色中静静停在了广慈宫前。两人走到暖阁阶下,泓便一振衣摆跪倒在地,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皇帝的脚步没有迟疑,轻轻自他身前擦过。
宫里已经掌了灯。大团大团的烛火,把暖阁映照得温暖而明亮。窗边小桌上满置茶器,咕嘟嘟煮着新茶。
容胤进得暖阁,见太后捧着茶盏,正低头嗅香。他站在下首,先微一躬身:“给太后请安。明天大朝后不能过来了。”
太后一点头,问:“有什么不妥?”
容胤答:“科举舞弊案,尚书台已惩处了首恶,其他人留京等着授官漓江,朕明日要召见两河督道。”
太后垂首不语,只是默默斟了茶,亲手递到容胤身前。待容胤喝了一口,才轻声道:“这是今年的明前,香气鲜亮,陛下平日里没余暇,不妨在哀家这里好好尝尝。”
水过二沸,茶便出沫。太后轻轻舀出茶沫,边道:“绥安的明前茶,价格可与金子等价,民间又称茶金。茶农搜山刮野,一春也只得三斤。”
“每年进鲜,陛下要独占两斤半。只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进鲜的东西在宫中不过打个转,便又分赐下去,给各家尝鲜。陛下可知为何?”
容胤耐心接话:“为何?”
太后一字一顿,冷冷道:“皇帝与民争利,是大不祥。”
容胤不怒反笑,“啪”地一声放下茶盏,用无比强硬的声音道:“天下苍生,皆是朕的恩典,朕可以赐,民不能夺。”
他直视着太后的眼睛,轻声道:“朕已经赐了四条水道,给刘盈。”
太后神色一缓,便知皇帝来意,问:“陛下要怎么安排顾家呢?”
容胤道:“汶阳道和汉川道,额外再加三条支线,如何?只是如此一来科举名额被占,顾家要让出入仕名额补上。今年顾氏子弟,要参加科举后才授官。”
汶阳道和汉川道是漓江两个最大的商卡,太后微一斟酌就同意,容胤又道:“还有第二条——”
他话只说了一半,到底第二个条件是什么却不说了,只是屈指在桌上敲了敲,起身便往外面走。
太后跟在容胤身后送出来,两人站在暖阁阶上,见着泓在下面大礼拜伏。太后默然一会儿,低声道:“陛下春秋鼎盛,还要以子嗣为重。”
容胤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帝王驾辇隆隆而去,待宫人都走净了,太后才款款步下台阶,躬身亲手扶起了泓,一开口,声音无比和蔼:“地上寒凉,快起来吧。虽然是个男子,也要注意身子。日后若是无事,就常来哀家这里坐坐。”
泓连忙低头应了,太后又和声细语,问了几句衣食起居。泓一一答过,便谢恩告退。
他出了广慈宫,一拐上夹道就见容胤叫停了马车,正站在墙下阴影里等着他。泓连忙上前道:“外头冷,陛下怎么不在车里等?”
容胤答非所问,轻声说:“今晚上月色好。”
月色下的重重宫阙像沉默的浪涛,层层叠叠,隐没在黑暗中。夹道两侧的墙脊上还有残雪未融,反射着朦胧的月光,把银一样的光辉披泻在小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在夹道里缓步而行,不知什么时候就牵起了手。两个人的手都一样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一起握过刀剑,如今轻掬月光。
他们都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
第40章
等到了第二日大朝,廷议时容胤便提出要放开科举,鼓励世家子弟参考。考科举的都是些寒门小户,世家大族自重身份,从来不肯牵扯进去。岂料这次皇帝只提了一提,刘顾两家便站出来大力支持,允诺要做个表率,让自家子弟参考。两家一带头,朝廷里风向立转,众臣皆称此法可行。皇帝龙心大悦,便依言下旨,开放科举给世家。此事被后世史家视为辅穆王踏上政治舞台的第一步,也被称为科举推行的转折点,自此嘉统帝终于打破了世家和寒门的界线,将科举推行到九邦全境。
科举之后,便要议世家入仕。漓江水路新通,沿江商卡,渡口,商道皆是厚利实权的好位置,各家早就争破了脑袋,如今全等着天子圣明。容胤胸有沟壑,大朝后便一道圣旨通谕各部,将各家都做了妥帖安排。他空手套白狼,得了刘,顾两家的入仕名额,转头就全给了云氏,另一边却把刘,顾两家穿插安置,一起放在了争夺最厉害的汶阳和汉川等商道。
圣旨一出,立即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商道这种东西,以往都是由大家族主持疏通,一旦开辟,就牢牢垄断,不允许外人涉足。漓江水道既由朝廷出资疏通,天子自然可以任意指派,岂料皇帝居然在一条道上安排了两家主事,明摆着就是要让人相争。那刘,顾二氏在朝中一唱一合颇有默契,两家本来欺负云行之年少,想要趁机各占四条商道,排挤云氏,岂料却被顶头放在一起,反把入仕名额拱手相让,叫云行之成了最大赢家。
刘盈见了圣旨,登时气了个半死,当即直奔御书房,要找皇帝质问。他沉着脸刚进宣明阁,便正正和出来的泓打了个照面。
泓躬身施礼,先打了个招呼:“刘大人。”
刘盈冷笑一声,道:“不敢当。大人做得一手好花样,老夫自愧不如。”
泓低下头,轻声道:“刘大人,下官已经尽力了。太后施压,陛下也很难办,下官执意为大人争取,才有了这个结果。”
刘盈缓缓道:“大人好意,老夫心领了。”
他不再理睬,抬腿就要进书房,却被泓抬手拦下。泓又躬身施了一礼,沉声道:“大人听我一言。”
“圣旨已下,朝野皆知。汶阳和汉川是厚利之地,大人已经拿了一半在手,难道还要吐出去吗?”
刘盈怒道:“当初你是怎么说的?四条水道,刘家全占。不是一半!”
泓一躬身,轻声道:“大人有令,下官自然赴汤蹈火。我这就和大人一起进去面圣,拼了命死谏御前,一定能让陛下重新委派。只是如此一来大人虽然逼顾氏吐出一半,从此却也结了个大敌,我替大人不值。”
他点到为止,只说了一句话,刘盈便明白了。这四条商道是个大靶子,明枪暗箭人人争抢,不论谁家独占都难服众。皇帝玩得一手好平衡,干脆让两家背靠背一起扛靶,一方面让其他家族知难而退,一方面叫两家争斗内耗,免得威胁皇权。如今刘氏若是抽身不干,就是吐了到嘴肥肉;若是执意独占,就是得罪了太后。他骑虎难下,思来想去竟然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来,不由眉心微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