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泓不答,只反问:“你怎么知道?”
容胤说:“你一直没阻拦。”
泓翘起了唇角,嘴上却说:“我也没多大把握。”
容胤有些不满:“你语调这么轻松,可见是句假话。”
他话音刚落,泓突然捂住他嘴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静静等了一会儿,就见几个武者大步而来,领头武者先进屋子转了一圈,出来问:“守备大人呢?”
侍从回答了一句什么,武者就把马鞭子一扔,下令道:“去请守命大人。你们几个在门口守着,不要叫人近前。”
众武者大声应是,守在了门外。泓就和容胤猫着腰,悄悄绕到了窗户底下。纱窗半掩,依稀见到屋子里一个人正大口喝茶,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人匆匆进来,看打扮正是城中守备,问:“什么事这么急?”
武者放下茶杯,沉声道:“御驾出事了。”
守备吓了一跳:“这可不能乱说。我接的旨意,只说让调兵戒严。”
武者说:“御驾自打进入四荒境内,我就提前在官道铺满了细沙。刚才斥候来报说仪仗未动,可细沙上却印满蹄印,少说也有千百,大部分都进了山,少数去了通衢和江城。御影卫全出,三城同时调兵戒严是何等规模,若是皇帝旨意,为何要遮遮掩掩?若没有皇帝旨意,御前影卫又都是跟着御驾走的,这只能说明……”
屋子里沉默了一刻,武者的声音又响起,一字一顿道:“御驾进山失踪。”
容胤万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然被人偷偷窥探,闻言顿时大怒,可却也佩服那武者只凭一把沙子,就猜到了真相。过了一会儿守备的声音响起,听着一片茫然,问:“所以呢?”
武者冷冷道:“山区小路众多,只有本地人才熟悉地形。请大人尽快召集城里樵夫和采药人,叫他们换上兵将装扮,派过去襄助。”
守备声音蓦地拔高:“你疯了?私窥宫闱是重罪!人家还没睡觉,你先递上枕头,不是在找死?至少也得等到明天,我过去拜见,看御影卫怎么说。”
武者声音里添了几分焦急:“山高路险,拖一夜过去,怕是朝廷就要变天了!”
守备的声音听着很轻:“我倒是觉得,这天,变变也罢。”
屋子里一下子寂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守备的声音响起:“昨日家主亲自带了个美人过去,还把御前侍君的那位拖了半晌。本以为能撬开条细缝,不承想到了半夜,美人孤身出来了,人家看都没看一眼,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我这一屋子的歌姬,也是白找了。”
“现在家主仗着在都尉府占的名额多,还可以稍微跋扈,可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东宫年幼,不比这位好伺候多了?”
容胤听见他们提起昨日的事情,不由转头看了泓一眼。却见泓眼神冰冷,显见是起了怒意。他拍拍泓的手安慰,便听里面那位武者也是怒极,一推桌子站起来,冷冷道:“我只知道在职尽贵,听不懂你说什么!你歇息吧,事情我去办!”
“站住!”守备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阴寒,“统领大人,别忘了哪个是你主家!你尽责,也是尽原氏的责!听说今年大人也要准备升阶了,这么积极表现,该不会是想拿朝廷的金封吧?可要我帮你向家主求个推举?”
武者想要进阶拿金封,都是要有主家推举才能拜殿。原氏作为西境邦主,若是不肯给推举,只怕这武者将来想进皇城都艰难。他这么一威胁,武者的语气立刻软了下来,低声说:
“确实要大人帮忙。”
守备冷笑道:“咱们自己家的教习,也不比无赫殿的差,这几年家主刻意卡金封推举,也不过是想给家里多留几个忠心耿耿的武者和朝廷抗衡。你等着吧,若换了幼主上位,家主没那么大压力,手底下自然就松了。”
武者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我不明白。飞龙在天,已有摧枯拉朽之势,为什么家主还要逆流而行?”
守备阴阳怪气地说:“他若是条真龙,那就现了形给大家看看,我保证西境诸将从此再不敢起违逆之心。”
武者再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只听得轻轻一响,武者掀帘子离开了。院子里只有这位武者让泓顾虑几分,他一走泓顿时放松了下来,低声说:“回去吧。”
两人猫着腰,又回到之前藏身的角落,容胤就问:“昨天那个女人,是原家主逼你放进来的?”
泓答:“是。我不想陛下为难。后来原家主一直缠着我,实在没办法。”
容胤便明白了。原氏家主亲自送礼,别说泓,便是他自己也不好十分回绝。与其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还不如放人进去自己碰个软钉子妥当。他心气顿平,低头在泓耳边亲了一下,泓就笑问:“不生气了?”
容胤气道:“你没提前和我说,不怕我哪次真的咬了饵吗?”
泓笑容一敛,垂下眼睛说:“怕。但是没办法。”
容胤顿时心疼,说了无数甜蜜情话,赌咒发誓道:“真龙天子,绝不违誓。”
泓忍不住笑了,学着守备的话说:“如果是真龙,能化出原形给我看吗?”
容胤哑声说:“等到床上让你看。”
泓立刻窘迫,左顾右盼地装作没听见,过了一会儿想起刚才守备说的话又气起来,恨恨道:“等陛下安全了我再回来,非杀了这狗贼不可。”
容胤淡淡道:“有什么可气?口舌之利而已。真到了我面前,他是跪得最快的。”
两人低声说着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细长的猫叫。这是他们之前约定的信号,猫叫表示一切顺利,他这边若无事,就扔枚石头过去。容胤毫无经验,不知道石头要往草里扔声响才自然,捡了块指头大的石子抛出去,正砸石板路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屋前守护的侍卫们立刻警醒,暴喝:“什么人!”
屋里守备听见声音,慌忙出来,却只见到几个仓皇逃跑的黑影。他不知道这几个人在屋子后头藏多久了,若是足够近足够久,岂不是连刚才那番要命的话都听到了?守备霎时浑身冰凉,大吼:“给我追!格杀勿论!”
满城的兵将都被惊动了。
容胤听着外面的喧哗,悄悄放下了帘子。
外面人吼马嘶,呼喝声乱成一片,几乎要把整个城都翻过来,却没人想到,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有跑。
只不过是从后院溜到前院,钻进了马厩里。
之前涛哥说要在这里碰头,他还以为是暂时躲一躲。岂料大家直接就进了马夫值夜的小屋子,帘子一放,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原来涛哥的大弟竟然就是这府衙的马夫,屋子早就预备好了,只等着救出小妹来,从从容容给众人藏身。
之前听涛哥说要劫府衙杀皇帝,容胤只觉此人是个狂妄莽夫,想不到这一趟行动下来几个人有接应有配合,连退路都计划得如此周全,容胤十分赞赏,对涛哥道:“之后有什么打算?”
涛哥叹了口气:“不知道。买卖也做不下去了,粉团儿留在城里还惹祸,回老家种地吧。”
容胤道:“你们兄弟姐妹有这等身手,不如去投军。若能建立功勋,也不怕妹子再被人欺负。”
涛哥说:“小老百姓,又没个武者家世,去了也只能做辅军,干得还不如猪狗。”
所谓辅军,其实就是正规军队的后勤。主要负责修建堡垒运输辎重,极端情况下还会被牺牲掉做人肉盾牌,也没有功勋之说。九邦的军权虽然早已归拢到朝廷,可征兵时其实还是靠各大家族直接举荐,都尉府只能决定留用不留用,至于招世家武者还是黎民百姓,却没办法越级替家主们决定。容胤若想帮涛哥一把,就只能下特旨令破例取用,可得了天子这么大的恩宠,只怕他们一家的逍遥日子也到头了。
容胤只得沉默下来,过一会儿里屋帘子一掀,丽娘一手拉着小火,一手拉着个小女孩走了出来,几个人都刚哭过,眼圈儿红红,丽娘就指着容胤和泓道:“这个也要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