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的老人茶
仔细看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乌漆抹黑的狭小空间里,光线从上方缝隙间淡淡地透进来,耳里还隐约听见师公拿着摇铃铿铿锵锵、乐队的西索米(唢吶)吵死人的声音。
阿茶伸手用力推开上方的盖子,然后从小空间里努力站起来,瞬间,他身上放置的金纸、银纸、库钱掉落一地。
客厅里所有低头默祷要他好走的人,猛然抬头,大家都脸色惊恐地看着他,连乐队演奏的歌曲也都停了。
阿茶看了眼四周,发现怎么自家的客厅被布置成灵堂那样,五院院长的白色挽联挂满四周,连总统跟副总统的都有。
他转身往后一看,「喝,这是干什么!」灵堂中央,居然摆着他跟他爱孙泽方的彩色大头照。
再低头一看,「夭寿喔,是谁给我穿这个!」他身上竟然穿着死人专用的寿衣。
「泽……泽方……」拿着手帕正擦眼泪,却被吓到僵住的惠美气虚地发出声音。
「惠美妳在这里干什么?」阿茶惊讶地说着:「妳怎么没留在家里坐月子,生完小孩不能随便跑啦!」
阿茶随即左看又看,问道:「啊我家泽方咧?怎么没看到他?」
「阿茶……阿茶他孙子回魂了啦……」棋友老王突然站起来,往外狂奔。「阿茶他孙子没有死,回魂了!」
老王这么一喊,屋子里所有的老人家都惊慌得往屋外跑出去,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屋子里空荡荡的没剩半个人,彷佛刚刚从棺材里站出来的那个人,比鬼还恐怖一样。
「靠夭!」阿茶被老友们的大动作吓到。「我没死啦,本来是要死的,不过被我媳妇叫回来了啦!你们这些人嘛帮帮忙,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啊不是都骨质疏松,怎么跑起来像在飞一样。」
惠美还留在原地,身旁站着的是她儿子海渊。他们两个人都用一种受到惊吓的奇怪神情看着阿茶。
阿茶也不以为意,见旁边还有口上油上得滑滑亮亮的棺材,想那大概是他爱孙泽方,便跨出自己这一口棺木,跑了过去,兴奋地用力将棺盖掀开。
「泽方──」
阿茶心想自己既然回来了,乖孙子自然也应该跟着一起回来吧!
哪知棺材一打开,却看见自己笔直地躺在里面,不知道是谁化的妆,整张脸都是白惨惨的粉,脸颊红红两坨像猴屁股,嘴巴也被抹上鲜艳的红色。
阿茶张大了嘴。
怎么很像照镜子一样,但是棺材里面的这个不同,额头以上塌塌的。他伸手摸了摸,整个头皮竟就陷了下去。
然后这副躯体又不知道已经摆几天了,就像马路上被汽车压烂掉的恐怖扁老鼠肉,苍蝇嗡嗡飞过来再飞过去,那个味道真的不是普通难闻。
阿茶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睁得比牛还大。
「惠美、惠美现在是怎样?」阿茶大声地问着。
惠美从惊愕中回魂,缓缓地说道:「海渊发现你们的时候,你们两个都已经断气了。你爷爷掉在摩托车上面,脑袋被机车的照后镜切过去,脑浆啊什么的都跑出来……」
惠美越讲越伤心,又开始哭了起来。「幸好你醒过来,这一定是你爷爷冥冥之中保佑着你……」
「不是不是,不是问这个!」阿茶指着棺材里面的自己。「如果这个是我的壳,那我现在是在哪里?」
「泽方……」惠美显得很疑惑。
「泽方?」阿茶深呼吸了一下。「妳叫我泽方?」
他看了看惠美,再看了看惠美的儿子,跟着又想起刚刚也有人叫他作阿茶的孙子。
「不可能吧……」阿茶嘴里喃喃念着,头缓缓左右摇晃,跟着穿越过老友们精心布置的灵堂,踏着僵硬的步伐慢慢往二楼的厕所里走去。
他得要亲自确认一下。
当阿茶打开厕所的门,看见厕所里挂着的那面大镜子,照出了不是自己,而是孙子泽方的脸蛋时,他无法控制地大叫了出来。
「哇啊啊啊啊──那欸安捏啦──」
世界突然间,又天旋地转了起来。
他笔直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医生来了又走,仔细检查确认昏睡中的阿茶身体以后,替他注射点滴打营养针补充体力,毕竟他没呼吸没心跳了将近十天才醒来,医生不敢大意。
医生也建议惠美等他醒了,记得要带他去大医院仔细检查一下。
惠美点了点头。
阿茶那群朋友走了又来。
他们想,阿茶的孙子醒来是好事,但葬礼总不能弄到一半就不继续,于是胆颤心惊地互相约了一约又一起跑回来,请师公继续诵经。到了吉时,就把装着阿茶尸体的棺木扛去火葬场烧一烧,将骨灰坛摆进灵骨塔,也算是送完阿茶最后一程。
阿茶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不知道多久。
他睁开眼,看着天花板,然后深深吐了口气。
眼前是个陌生的环境,墙壁的颜色是淡淡的鹅黄色,日光灯直接照射在他的眼睛上头,令他觉得些许刺眼。
「你醒了。」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海渊发声。
阿茶眨了眨眼,觉得现在应该是在惠美家里。
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自己的身体烂了也回不去了,他现在待在泽方身体里,而他的泽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泽方该不会是被媳妇带走了吧,带去团圆了?想到这里,阿茶脸一扁、眉一皱,眼眶跟鼻头就红了。
他扯着手臂上点滴的管子说:
「为什么又给我弄这个东西,把它拔掉,快点。」
海渊仔细观察着这个有着他同学泽方面容的人,刚刚这个人昏迷的时候,明明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泽方,怎么醒来在讲话的时候,却成了ㄗㄔㄙ分不清的台湾国语发音。
海渊思索着不对劲的一切,并没有理会阿茶的要求。
「这里是哪里?」阿茶问了句。
「我房间。」
「你妈呢?」阿茶再问。
「她正在睡觉。」
「睡觉啊,那别吵她吧!」阿茶拨弄着手上的点滴针头,努力瞧了瞧,眼睛瞇了又张大,张大了又瞇,最后决定自己动手。
阿茶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半透明胶带撕掉,然后将针管拉出来。皮肤底下有些微的刺疼感,针管拔掉以后,针管连接着的软管里的血随即也冒了出来,阿茶愣愣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将针管随手一丢,结果血洒了满地。
「喂!」海渊脸色不是太好地朝他喊了声。「喷得四处都是血,你要擦吗?」
「叫你帮我拔,但是你又不帮我拔,我自己拔,所以就弄得都是血啰!」阿茶耸了耸肩。「我要回家去了,你记得跟你妈说要好好休息。」
「这么担心我妈干嘛?」海渊问。
海渊印象中的泽方并不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泽方只有需要的时候会对他母亲猛献殷勤,海渊一向不喜欢那种个性的人。
「你妈她一个人把你养大,现在又还得养第二个孩子。很辛苦的,能够当邻居说起来也是有缘分,需要帮忙的,以后就跟我说一声吧!」阿茶说着:
「对了,我的葬礼……怎样了……」
想起他跟孙子一起合办的葬礼,阿茶眼眶鼻子就又红起来。心酸酸啊!可怜的泽方才十七岁,就这样再见了!
「那些老人家弄好了。」海渊说:「骨灰坛放在寺庙里。」
「这样真的很奇怪,我死掉了,可是我还在这里,而且是用我家泽方的身体活起来。」阿茶念着念着,一路念到了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