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
不知道是哪一次,盛熙阳终于抓住了盛霭的手。
盛熙阳感觉盛霭似乎想要用力挣开,但盛熙阳的力气更大,死死地按着,不让他离开。
他什么都看不见,靠摸索触碰着盛霭的手,摸过那上面每一道斑驳惨烈的伤痕,眼泪落在盛霭的手背上。
感觉盛霭似乎僵了僵,没有再把手抽走。
盛熙阳就这样紧紧地握着盛霭的手,反复地摸索着,最后摸到了盛霭中指的指根上,有冰凉的东西在。
盛熙阳怔了一下。
他又摸了两遍,确定那是一枚戒指以后,嘴唇突然就颤了颤,“哥哥,这是我送你的那枚吗?”
手的主人依然不说话。
盛熙阳有一种又绝望又快乐的感觉。
他坐在病床上,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绝望是因为这一次,盛熙阳应该算是和盛霭重逢了,可他看不见盛霭。快乐是因为盛霭还活着,快六年前了,盛霭还活着……
还有盛霭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盛熙阳流着眼泪,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直到他感觉那只手慢慢地从他的手中抽了回来。
掌心一空。
盛熙阳以为盛霭要走,伸出手来,想抓住盛霭,“哥哥,别走……”
但下一刻,脸颊上贴了一个非常温暖的掌心。
盛熙阳骤然一怔。
那个掌心,已经不如从前那样细腻温润了,变得有些粗糙,可贴在脸上还是一样的温度,时隔多年,盛熙阳都没有忘记过,这样的温度。
他隐约感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眼前一片晃动的光影和模糊的人影。
盛熙阳轻轻眨了眨眼睛,鼻子酸得厉害,眼泪滑落下来,把脸靠向了那只手的手心,用脸颊轻轻地蹭着,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渴求着家的温暖。
眼泪流过那只手的手心,又被那只手慢慢地擦去了。
盛熙阳想跟盛霭说,别走,可不可以?
这样的乱世,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盛霭会是什么时候。
甚至可能错过这一次,两人真的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可是盛熙阳也知道,不管他怎么说都没有用。
盛霭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也不会留下来。
盛熙阳相信这六年来,盛霭就算变了容貌,变了名姓,也始终在做着他该做的事情,就像是那天晚上,盛霭告诉盛熙阳的那样,他不会因为历史而改变自己。
“……”
周围都是吵杂的声音,空气里也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血腥味。
盛熙阳贴着那只温暖的手,莫名其妙地就笑了一下,轻轻开了口:“哥哥,这五年,我一直住在南京。我给报社写稿,自己养活自己,有战事的时候,我就去前线,我做了很多的事情,我没有再像当初一样,觉得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这五年……”盛熙阳靠着盛霭的掌心,闭了闭眼,眼泪滑落下来,“这五年,我都是一个人,我很想你,哥哥,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但我一封也没有送出去,因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每年你生日的时候,我都会给你唱戏,我还给你煮了面,虽然那碗面最后是我吃的……”
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盛熙阳轻轻偏着头,道:“哥哥,我不求你现在让我见你,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没有人回答,盛熙阳自顾自地说:“等战争结束了,你来找我,好吗?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等到你来找我的那一天。”微微一顿,“如果你没来,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我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
贴着盛熙阳掌心的那只手不明显地颤了颤。
盛熙阳最后轻轻笑了。
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觉得这是自己这么久以来,露出的最好看的笑容,一如他当初刚刚来到民国的时候,对盛霭露出的笑容。
他说:“哥哥,战争结束,你记得戴着戒指来找我,我等你。”
第72章 戴上戒指
1937年8月31日,日军在广州上空投下第一颗炸弹,开启了长达14个月的广州大轰炸。
防空警报几乎没有解除过,在轰炸中,民居被毁,百姓流离失所,甚至于满大街都是乱飞的残肢断臂。所有繁华的街道,都变成了瓦砾和残垣断壁。
在次年广州沦陷后,汕头成为了新的抗战物资进口中转站。
盛霭在1937年到了广州以后,就在广州的轰炸中帮忙转运抗战物资。他很幸运地在广州大轰炸中活了下来,并从广州转移到了汕头,继续进行抗战物资进口和中转的活动。
但粤军北上驻守南京,汕头孤军无援,很快也沦陷。
在汕头沦陷之前,盛霭又见到了姜秘书。
其实盛霭已经和姜秘书分开有一段时间了,自从盛霭决定要来广州,姜秘书就没有打算继续跟随了,只是现在不知道姜秘书怎么到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盛霭的所在之处。
盛霭看见姜秘书,有些意外。
屋里点了一盏油灯,他正在対照物资清单。
“盛总……”姜秘书整个人看上去也很狼狈,“我刚从广州过来……”
盛霭看着姜秘书,并没有说话。
姜秘书低着头,“我……我从广州来之前,在南京见到了小少爷。”微微一顿,“他见了我,说想请我吃饭。”
安静片刻,姜秘书紧紧闭上眼,把话一口气说全了,“我跟他吃了一顿饭,喝了点酒,就……就把您在广州的事情告诉他了。我当时喝得不清醒,第二天回去找小少爷,想让他别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收拾东西走了,屋都空了。”
盛霭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手里的物资清单一下子就被攥皱了。
“你说你从广州过来……”盛霭重复了一遍。
姜秘书道:“対,我从广州过来……”顿了顿,“幸存者已经不多了,我找了一圈,无论是去别的地方的,还是在名单上看,我都没有找到、没有找到小少爷……”
他抬手擦了一下眼睛,“我找不到小少爷,我还拿着照片问他们,那些活下来的人说,他们见过这个男孩子,和他们一起躲在骑楼下面的时候,帮过他们很多,还在写稿子,但是……但是他们说,有一次轰炸,小少爷当时在外面帮忙搬东西,那个炸弹下来得太突然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
盛霭看着姜秘书,似乎还在消化姜秘书说的话。
“我対不起你,大少爷……”姜秘书的眼眶红得厉害,“我当时真的喝醉了,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说你在广州……我不知道小少爷他……”
安静了一会儿,盛霭的声音很轻,握着清单的手在轻微地颤抖着,“然后呢?”
姜秘书怔了一下。
盛霭问:“炸弹下来了,然后呢?”
姜秘书的嘴唇颤了颤。
片刻后,他说:“那些人说,那个男孩子就没有再起来。”
物资清单从盛霭的手里无声地飘落下来。
油灯在静静地燃烧着。
盛霭看着自己的手,过了很久,才道了一句:“没有再起来,就没有人去看看他吗?也没有人去扶他一下吗?”
姜秘书道:“当时接二连三周围都在轰炸,根本没有人能出得去,而且小少爷本来也是冒着危险出去搬东西的,他们……”
盛霭说:“知道了。”
他很快地打断了姜秘书的话。
盛霭弯下腰来,捡起那张物资清单,只是因为手不自觉地带了颤,所以捡了两次才捡起来。他拿起这张清单,继续开始対照清单。
后来姜秘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盛霭也不清楚。
这天晚上还下了大雨。
盛霭在雨中,和其他人一起把抗战物资都清点完成,由他们转运出去以后,天已经快亮了。
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以后,盛霭去了广州。
正如报纸上写的那样,广州几乎被炸成了一座巨大的废墟。
到处都是瓦砾碎石,蔓延在空气中的焦黑味道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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