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被迫营业
“你的资质很不错,不如留下来给我当个小祭司,只不过现在祭司之位满了,得想个办法才行。”
槐庚低垂着头,看着眼前铺陈而来的暗河,大巫祝的衣物犹如裁下天边的夜幕织成,光滑柔软,随着行走而涌动,还有一截垂落在衣摆上的长发,氤氲着一层极浅淡的灵光,他从不曾在任何生灵身上见过这样的美,鸟类的羽毛并无这样的光泽,野兽的绒毛更无这般柔顺,游鱼的鳞片也不似这样的相照烂然。
罪窟没有活着的人,他们是血皿,是未死的尸体,是奄奄一息的,丧失精气的,是虫蛊的寄生之物,是鸟兽一时兴起的餐宴。
槐庚见过最具有生命力的存在,是进食他们的飞禽走兽,是赤日与白月,是巍巍青山,脉脉长河。
而大巫祝又与那些不同。
他听不明白大巫祝在说什么,那些话对他来讲还太过晦涩,只是知道自己的脸触碰到对方的手指,感觉是冰凉而柔软的,像落水时裹挟而来的青苔,却被晴笼昼熏,毫无半点潮意,于是他只是动了动鼻子。
槐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见这世间仅存的神明,他沮丧又畏惧地低头,觉察自己是光下的秽,无所遁形。
大祭司里有人开口,他的声音苍老,让人想起几近腐朽的大树,内部已经全然被虫子蛀空,发出的声音也沉闷得传不久远,然而外表看起来,多少仍是令人敬畏的,他并不在乎大巫祝说了什么,而是倨傲地给出自己的答案:“大巫祝,我等还是认为此子胆敢以下犯上,擅入神殿,理应丢入虫冢受噬心之苦,令这一身罪血勉强有尺寸之功,以抵罪责。”
他的话音刚落,盘王面具倏然一歪,连带着黑红色的祭服都变成了锁链,一时间将人束缚起来,顷刻之间支撑衣物与面具的存在就消失了,木质的盘王面具坠落在地,发出沉闷响动,衣物则如落地的蛇,轻盈无声地蜷缩着,九神柱似乎燃烧得更旺盛了。
大巫祝凝视着槐庚,平淡无波地说道:“好了,现在有位置了。”
神殿之内鸦雀无声。
随后大巫祝问道:“害怕吗?”
槐庚摇了摇头。
大巫祝若有所思,又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槐庚终于张开嘴,流露出些许孩子的心虚胆怯:“他死了。”
大巫祝笑了起来,那并不是一种喜悦,也不是一种快乐,而是满意,比起他自己,更像是给予槐庚的奖励。
大祭司们却终于从错愕之中回过神来,急促的呼吸透过盘王的面具形成低啸,在神殿里回荡着,有人忍不住压抑的怒火,咆哮出声:“大巫祝!”
他死得并不比第一人体面,与面具与衣物彻底结合在一起,像是春日里交缠拥抱的蛇。
槐庚原本就看不见这位祭司的面容,现在就更看不清了,他只是茫茫然地意识到,原来有些人死后的模样其实与虫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鲜血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骨头折断的声音姗姗来迟地撑开皮肉与血液,随着躯体的变形而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
“两个位置了。”大巫祝淡淡笑了下,“看来你有的挑。”
死亡刺激神经,大祭司们前仆后继,等到大巫祝在寂静声里慢慢走回到原先的座位上,鲜血已经淌满整座神殿,站着的祭司只剩下三位,他淡淡道:“去做你们应做的事。”
槐庚起初并不明白为什么大祭司们如此悍不畏死,后来他终于意识到,是权力,权力令他们紧密相连,蔑视自己的生死,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彻底死亡,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们都要大巫祝屈服,只要神明屈服,他就沦落成人,也将沦落成任人掌控的祭品。
也正是权力,令那三位祭司屈从。
大巫祝从不询问,也不征求,只是高坐神殿,行他所行之事。
神永远就应当是神,他应当端坐在云端,应该俯瞰凡人,应当如大巫祝那般无人能够亲近,就连槐庚也没有例外。
祭司们总是嫉妒槐庚受到大巫祝的宠爱,可槐庚却从不这么想,凡人偶然心血来潮时送给蝼蚁食物时,称得上是偏爱吗?凡人无知无觉地践踏过蝼蚁时,难道是憎恨吗?
都不是,从来就什么都不是。
不过槐庚并不在意,他开始一日变得比一日更强,可以为大巫祝做许许多多的事,这已令他十分满足,直到有一日,一个叫做玄素子的中原人出现了。
玄素子像苗疆所曾想象的那种中原人,雍容、儒雅、谈吐风流,他的脸上总是微微带着笑,声音也极为轻柔。
槐庚看得出来玄素子对大巫祝时是不同的,按照他们中原的话说是知音,是知己,对槐庚来讲,不过说明大巫祝对玄素子是特殊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大巫祝却破天荒给予了玄素子回应,这不应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槐庚讨厌玄素子。
而玄素子却相反,他看得出来槐庚尊崇、敬爱着大巫祝,因此同样地喜爱槐庚,正如他喜爱其他的苗疆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玄素子并没有留多久,另一个叫崔嵬的中原人带走了他,他们长谈了一夜,那一夜打了很大的雷,似要天塌地陷,几乎叫人恐慌是什么不可知的天灾,却奇异地并没有带走任何人的性命与财产。
不,不对。槐庚否决,它还带走了玄素子。
玄素子与崔嵬来圣山上道别,槐庚依稀记得那时的玄素子并没有任何改变,看见任何人时都是那般温和、舒适、令人如沐春风。
直到大巫祝出现,他才变了,他同样以这样温和、舒适、令人如沐春风的眼神看着大巫祝,好似大巫祝是他在路上见到的行人,在山间见到盛放的花,在林间磕碰到发髻时饱满的果,并无任何分别。
雷声将喜爱着大巫祝的玄素子带走了。
槐庚讨厌喜爱大巫祝的玄素子,也憎恶不再喜爱大巫祝的玄素子。
大巫祝并没有动怒,他只是游刃有余地戏弄着玄素子与崔嵬,令他们离开苗疆时灰头土脸,苦不堪言,可不知道为什么,槐庚看着大巫祝的模样,忽然想起了当年死去的祭司们,鲜血流了满地,大巫祝并不为结果显得开心,也没有失落的模样。
槐庚既觉得放松,又感到不安,他想大巫祝大概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却又忍不住想:大巫祝是不是很难过呢?
槐庚并没有问,他很少说话,这样才能避免说出不该说的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中原又来了个放荡无礼的人,他不像玄素子,并不与任何人来往,也很少对外事外物感兴趣,槐庚并不了解他,更何况那时候的槐庚正忙着苗疆的事,他察觉祭司之中有人为了利益而出卖苗疆,令许多地方允许中苗混居,学习中原的文字与律法,当时正追查得焦头烂额,只隐隐约约知道大巫祝很欣赏这个人。
最后大巫祝并没有让他查下去,许许多多的苗人就如同那个放荡无礼的人一般,他们贪婪地索取走了大巫祝所给予的一切,又毫不犹豫地舍弃他。
大巫祝并不在意那个人,就如同他不在意那些苗人一般,反倒让槐庚也去学习。
起初槐庚不解,而大巫祝只说他以后会用得着,之后数年,事态愈演愈烈,苗疆本就是百越之地,多年混居下来,竟慢慢分出生苗熟苗,生出无数摩擦,而就连槐庚也不得不承认,中原规定的许多律法的确要比苗疆的更实用。
他又渐渐生出不同的心思来,觉得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再后来,就是厌琼玉。
槐庚并没有想到厌琼玉竟然在刺杀大巫祝失败后,会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来,她将整座罪窟的人杀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尸体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大巫祝最初很是愤怒,可很快,他的愤怒就平息了,而是以一种极难以捉摸的目光看着槐庚,他忽然问道:“槐庚,若有个人带着治不好的疫病,你会如何决断呢?”
槐庚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连大巫祝都无法治好吗?”
“……”大巫祝笑了笑,他轻佻道,“若我病得最重呢?”
槐庚拧着眉头,大巫祝却很快道:“不逗你了,不错,是连我都无法治好的疫病。”
上一篇:食物链顶端的监护者们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