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如父,专治不服
后面坐着几位流水线小王子, 开窗抽烟,翘着腿嘚瑟, 享受着周围小鸭仔的吹捧。
沈瑜沉默不语, 死死抱着书包, 有些紧张。
进厂意味着什么?流水线究竟是什么模样?跟这么多人, 会睡在哪里, 吃些什么?
车窗外天刚亮, 县城公路上灰色的电线杆,一个接一个闪过。
他们已告别大都城, 视野变得开阔, 前途也变得渺茫起来。
安妹和小啾, 应该出发去捡垃圾了吧。
不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
临市并不远,不到两个小时, 他们就进入园区。
这是家大型电子厂, 给名牌吸尘器做OEM的, 骨灰盒似的厂房一眼望不到头。
沈瑜年轻力壮眼神好, 被分去电路板点焊,要穿防尘服,比其他工种每小时多三块钱。
暑假南下打工的孩子特别多,小时工资被拉得惨不忍睹。
想要多赚钱,只能玩命加班。
培训很短,守则三不许,不许玩手机、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擅自离岗,剩下的就是各种罚钱和开除。
磨磨唧唧就到了中午,大家争先恐后去充饭卡。
食堂有补助,所以不贵,两荤一素十块钱,饭免费,汤免费。
沈瑜浑身上下只有三百块,还是安妹硬塞给他的路费。
回到家,三个哥哥是一毛钱都没给他,早知道就该把沈无敌和沈王霸带出来卖了!
钱全部充了饭卡,沈瑜这下可是,一脑门官司,一屁股饥荒,一裤兜子债!
鬼见了都得说一句好惨啊!
捡垃圾的时候,有安妹照顾,他没饿过肚子,顿顿荤素搭配,小啾有的零食,他也会有。
现在完全靠自己,连套餐都吃不起。
沈瑜打了半份土豆丝,半份豆腐,然后就开始堵着电饭锅刮米饭。
不锈钢餐盘,满满一盘堆得像坟头,电饭锅涂层差点被刮下来,周围人看饿死鬼一样看着他。
沈瑜没吃早饭,有点饿,找个僻静地,就开始排山倒海般干饭。
流水线吃饭时间短,下工高峰很快挤成一团。
“请问这里有人吗?”细弱又礼貌的询问响起,跟这里大嗓门的粗喊格格不入。
沈瑜吃饭很专心,喝了口汤,只摇摇头。
桌子晃了晃,刺眼的灯光被挡住。
沈瑜余光能看见,对面的人细高,很瘦,教养很好,吃饭的时候手扶着餐盘,不看手机,也不会发出很大的动静。
就好像鬼哭狼嚎的戈壁沙漠里,突然被放了颗安静发光的珍珠。
沈瑜年龄小,好奇心重,特意擦了擦嘴,这才抬头。
对面男生低着头,手边放着便签本,上面是英语单词,字迹工整漂亮。
他边吃边看,手指从上面快速划过,表示记住了。
这时候的食堂,比菜市场还热闹,人声鼎沸,各种方言混杂,像一笼子鹦鹉开会。
可沈瑜却觉得身边安静得可怕。
感受到长久的视线,男生抬头,两人的眼神终于碰在一块。
“沈……瑜?”男生惊讶里带着慌张。
沈瑜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但这一刻的表情终身难忘。
初三那年,同样炎热的夏季,一节自习课用来评选市级优秀毕业生,一段翻垃圾桶的视频突然出现。
那时,他也是这个表情,没有持续很久,便冲出了教室。
后来,沈瑜没能升学,去上私立高中,临走时在公告栏找了很久,市优秀毕业生的名单里,没他的名字。
他明明是该牢牢记住那个名字的,也许是大脑选择性遗忘了,好像如此便能遗忘掉过错和伤害。
“你、你、我我……”沈瑜表情与他不相上下,憋半天说了句,“对不起。”
男生瞳孔抖了抖,有点怕他,低声道:“姚嘉运,你可能不记得了。”
对比沈瑜这种留级狗,他已经要上高三了,但还是有点胆小、孤僻。
记忆中,沈瑜高不可攀,他们没说过一句话,是两条平行线。
而他也只与沈瑜宿舍的垃圾桶有过交集。
“你……”姚嘉运想不通,沈瑜怎么会在这里,又不敢多问。
沈瑜浑身冒大汗,手心搓着裤子,头恨不得插进残羹剩饭里:“破、破产了,来打打打工。”
姚嘉运愣住,眼神马上变得悲伤起来,安慰道:“别担心,一切会好的。”
“对不起、对不起。”沈瑜双手捏着盘子,怕提起过往他会难过,又不知如何表达歉意,又暂时没有赔偿的能力。
整个人恍恍惚惚,魂飞魄散般。
姚嘉运看向他的餐盘,只剩点豆腐渣和土豆汤,一点油水都没有,看来是真的遭遇巨变。
他默不作声,转身走了。
沈瑜脑瓜子嗡嗡的,头都不敢抬,内心经历着一场风暴。
初三假期,他就打听过姚嘉运,并托人把优秀毕业生奖金的三千块钱补给他。
气人的是所托非人,被个傻逼把钱黑了,骗了他一学期!
然后,他这个大傻逼也沉浸快乐生活中,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再见姚嘉运,回忆的碎片,铺天盖地,砸得他抬不起头。
一只不锈钢碗落在桌上,苍白手指一点点,将它推到沈瑜面前。
姚嘉运嘴笨,不善言辞,犹豫很久才说:“先吃饱肚子。”
沈瑜抬头,面前是一碗红烧鸡腿,肉质鲜嫩,汁水充足,裹着色泽亮丽的汤汁,香气扑鼻,单点一碗是一个套餐的价格。
沈瑜的内疚和痛苦,像一条长鞭,从天上落下来,抽打着低劣的灵魂。
他端起盘碗,慌不择路起身:“我我、我饱了,再见。”
说罢,飞一般要跑路,结果被固定椅子绊到腿脚,平底低飞,摔出去五米远。
盘飞碗砸,叮呤咣啷,稀里哗啦摔在食堂中央。
凉掉菜汁和盛汤,溅了沈瑜一头一脸,满身脏污,一脸狼狈趴在那里。
周围传来不怀好意的笑声,夹杂各种骂人方言。
姚嘉运吓一大跳,想扶人又收回腿脚。
他想,像沈瑜这么骄傲的人,突遭变故,从云端跌到谷底,一定非常伤心。
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太对,会不会伤害到他?
姚嘉运缩着手脚,惶恐不安地看着沈瑜,在满堂笑声里,跌跌撞撞离开。
奔出食堂,时间已经不早,再过二十几分钟便要上工。
沈瑜跑到厂房后面背阴处反省人生。
他无法面对善良的姚嘉运,更不敢接受他的好意。
如果姚嘉运知道,那段视频是他拍的,他发到猪狗朋友群里的,再看见他,一定是踩了狗屎般恶心吧!
他真的就是一块狗屎!谁碰见谁倒霉!
突然眼前一暗,为数不多的光线,被全部遮挡住。
沈瑜抬头,四个黑衣壮汉,戴着墨镜,脸上写着“要你狗命”,和在二哥那里遇到的债主一模一样。
该来的,还是来了。
“是沈瑜先生吗?”壮汉开口,机器人似的。
沈瑜后背贴在墙上,像只铁板大鱿鱼:“别,你们还是叫我小王八蛋吧。”
“我们想跟你确认下债务。”黑衣人说完,掏出账单,手一抖,白花花的折叠纸,飞流直下三千尺!
沈瑜要吓死了:“这么多吗?”
“不多,也就三百万。”黑衣人情绪稳定,“只不过分了六个债主。”
沈瑜猛掐人中,看见太奶骑着棺材要带他去津巴布韦。
“你的债务分六百期,每季度收一次,请知悉。”黑衣人还挺客气,叠好账单揣兜。
沈瑜掐指一算,六百期?五十年?妈的,做鬼都得打工吧?!
“我家里还有两只王八,能、能折价吗?”他还补充一句,“宠物王八,有点小贵的。”
黑衣人根本不理他:“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努力吧。”
说完四个人气势汹汹走掉了。
沈瑜仰头,看着两个厂房间逼仄天空,无语凝噎,脑子里全是海哭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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