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他哼着歌,漫不经心地在人潮中穿行,谨慎挑选着下一个冤大头——那种初来乍到的,对新鲜事物充满热情,并且容易被言语鼓动的少年人,是绝佳目标。
许灵之一向眼光毒辣,他能凭借票贩子这份人人喊打的工作赚到足以买下城中两栋大宅子的钱,靠的不光是舌灿莲花的口才,更有这份精准挑选受众的本事。
这不,在人群里转一圈后,他又锁定了两名目标。
那是一对结伴而行的男女,典型的南方长相与口音,男的秀气女的柔美,说话细声细气,见一位老人家挑担排队进城,觉得不忍,便主动买下了他箩筐里的所有货品。
一吊钱,买了五根竹笋,两包鸡枞菌,一篮子八月瓜和半筐栗子。
称得上财大气粗。
许灵之冷眼看着那对男女温柔地让老人早些回家,路上小心,而老人佝偻着腰背千恩万谢的场景,无聊得想打哈欠。
这一幕非常感人,嗯,如果那个老人回去后不把皱纹洗掉,不取出背上的硬包,一直保持老人状态的话。
跟这种又骗财又骗人感情的大猪下水相比,许灵之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感动陵河十大票贩,至少他卖的是真参观资格,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也不卖惨。
贵的是价格,不是人情。
许灵之一个哈欠打完,“老人”已经挑着担子离开。那对同行的男女则大包小包地从人群中往外挤,目的地自然是不远处那条入城队伍。
机会来了。
许灵之一脚蹬开无用的怜悯,脸上挂起无可挑剔的笑容,向那两人快步走去。
木牌曳动,碰撞间发出轻响,简直就像钱币撞击的天籁之音。
目标近在眼前,许灵之眼看即将走到他们身边,忽的领口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提溜着后脖领扯向另一个方向。
“?”
眨眼功夫,许灵之就从人群熙攘的城门口被拎到了城墙背后,拎他的人施施然收回手,指节纤长骨相优美,比他见过的那些千年不腐帝王尸的手都好看。
他顺着那只手往后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白衣墨发的俊美公子,左肩扛着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猫,头顶立着一株青绿色的灵草。
公子神色淡淡,通身气派并不因头顶的灵草受损。
那株灵草则迎风摇曳,左右两片叶子叉在枝茎上,中叶微昂,神气而张扬,好像拽得二五八万,却并不惹人厌烦。
草、人、猫。
这种组合,即便放在陵河城也是绝无仅有。
对于他们这一行来说,很多时候,独特就意味着危险。
许灵之有点皮紧,他小心翼翼端详面前三位的表情,脑海中疯狂回忆自己最近都得罪了什么人,有没有他们或者与之相关的人物。
“三位……找我有事?”
灵草探出一根细枝,舒卷着延伸到许灵之眼前,尖端纤瘦一截展开,“噗噗噗”探出三片叶子,攒成碗状。
许灵之忽然大脑短路:“讨钱还是要饭?”
话音刚落,碗变成了拳头,“啪”一下捶在他头顶。
“谁要讨饭啊!”云不意气笑了,“找你买帝王墓的入墓资格!”
“哦哦!抱歉抱歉!是我说错了!”
许灵之能屈能伸,轻轻拍了一下嘴巴以示“惩戒”,而后堆起笑脸:“买参观资格找我就对了。这陵河城周边所有开放的墓穴,我都有门路,您看,你们要进哪间?”
云不意叶尖一抽:“……嚯,真有本事。”
许灵之嘿嘿一笑:“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算不得本事。”
“我是说,这一代的人王真有本事。”云不意认真纠正,“世人多认为死者为大,再罪大恶极之人,死后再有人提起,多多少少都会口下留德。唯独这位人王不走寻常路,主动挖掘前朝王侯将相的墓穴不说,还要将人家的长眠之地公开展出,让百姓们付钱参观,一来充盈了国库,二来拓宽百姓的眼界和接受能力,真是赢麻了。”
闻言,许灵之真乐了。
他双手抱肩,靠着城墙说:“我是不知道陛下的想法,不过么,那些王公贵族生前于国于家没甚建树,白享受一世安乐富贵,死后还要将无数奇珍异宝带到地下陪他们长睡不醒,更有甚者还要令妻妾仆从殉葬,前者浪费,后者不人道,陛下用这法子治一治他们也好。”
“您瞧,这法子一出,很多劳民伤财大兴土木造陵寝的世家贵族都偃旗息鼓了,对百姓而言是好事,对设计陵墓可能会被灭口的工匠而言也是好事,看上去缺德,其实好处多多。而比起苛捐杂税、层层加码搜刮民脂民膏,让百姓主动掏钱买参观资格,国家得了财,百姓满足了好奇心,这不更是一记绝妙手段?”
“更何况,现下被挖掘、展出的陵寝皆是青史留名的昏聩贵族、暴虐君王之墓,真正功在社稷,利往千秋的贤德君臣,以及寻常富商百姓的墓穴,陛下是不会动的。”
许灵之点点太阳穴,笑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缝:“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这位皇帝陛下心里可是明镜似的。”
云不意没想到自己几句评价,居然引出了他一番颇有见地的长篇大论。本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票贩子,却原来人家胸中自有丘壑。
找他真是找对了。
云不意弯起枝条,在半空绕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说得很好,你有多少参观资格,我们都买了。”
许灵之瞬间笑得谄媚:“我这里一共有三十份……”
“过分了啊。”
“说错了,是三份,一共九百两。”许灵之丝滑改口,“相信我,这钱你们花得肯定值!”
云不意叉腰仰脸:“难得啊,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居然也有做帝王将相的入墓之宾的时候,真是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
听到“入墓之宾”四个字,许灵之没绷住,笑了一声:“客人,您真幽默。”
冷天道笑了笑,在云不意身后轻咳一声。
云不意这才想起正事还没办,于是绕过去与他勾肩搭背,狗狗祟祟地低声道:“其实,除了买参观资格以外,我们还想向你打听点事儿。”
许灵之脱口而出:“不能把棺椁里的末帝带走,他是现在陵寝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云不意:“……?”
很喜欢陵河百姓的一句话:啊?
第二十九章
“宝贝, 许久不见了……跟我那蠢儿子外出的这段时日,可思念我吗?”
昏黄的日轮悬在天边, 澄蓝的苍穹一碧如洗,连片云彩都没有,像过度干净明亮的镜子,映照得整片天地、一切事物,都是那么虚假。
秦离繁坐在山坡上,身下是绿茵茵的草地,毛毯般柔软温暖,被风吹弯了, 沙沙地响。
他仍旧双眼无神,神色木然,像一尊精致的人偶被置于华美的博物架上,微微低垂头颅, 小扇子似的长睫毛半晌也不动。
更不可能回应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亲昵话语。
身后响起脚步声,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在半空幽寂地回荡。
蓦地, 一双手臂自后方将秦离繁拥入怀里, 半张面颊贴在他鬓边, 蹭了蹭, 跟小动物撒娇差不多。
雪白的发带曳到前方,落在秦离繁胸前后便静止不动。
“哎呀,我老人家真是晚年不幸, 怎么就生了个当盗贼的儿子。”那人抚摸着秦离繁的脸, 指尖细细描摹他的五官、轮廓, 如同在纸上作画,细腻又轻巧, “若不是他把你从我身旁窃走,我怎会如此……如此……”
“如此的寂寞……”
他捏住秦离繁的下巴,轻轻将他的脸转向自己,语气含笑:“你说是吗?宝贝。”
秦离繁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慢地掀起眼帘,瞳孔里的重影已经完全交叠,瞳色变得像洇开的墨团,透不出一丝光线与神采。
“是。”秦离繁机械地应答,“抱、歉,让您、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