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云不意可以做很多改变过去的事,以此改变未来。
哪怕这些改变指向的结果,是他的消失。
如果母亲对父亲的刺杀没有成功,或许就不会被挺身替百姓挡招的父亲吸引,不会与他相爱,不会背叛自己所处的组织,在逃亡的途中生下云不意。
云长生若是一直留在常谙几人身边,也可能捡不到流落街头的他。
无论那种可能,都会导致云不意在这个世上消失。
他很清楚这一点,却依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改变。
云不意这一辈子,文不成,武不就,医术学得一塌糊涂,性子也软弱懒散,于家国天下无益,于身边人亦无益。
用他一人的性命,换义军功成,换亲人坦途,这很值得。
所以云不意来到了愈都,租住在琦姨家里,静待时机来临。
愈都是南方偏野城市,除了风光秀丽之外没有任何优点,既无才子,也无贤人,连教书先生都很少,城内最好的大夫甚至远远不及医术半桶水的云不意,三百六十行,行行都缺人。
云长生当年出走后,之所以选择
学医,选择成为一名大夫,其根本原因在于他的一位朋友因犯了罪不至死的错误,被常谙打伤后救治不及时身亡。他和常谙等人的矛盾,也自此处萌芽。
这个矛盾发生于一切遗憾之前,若是可以提前化解,往后所有事都将随之改变。
云不意等的便是这个机会。
他已经为此等了整整半年。
……
清晨,云不意还在床上赖着,忽然听到院子里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似是两个年轻的男声在互相叫板,虽然音量不高,存在感却很强。
云不意不耐烦地拿被子堵住耳朵,可那高一阵低一阵的对话依旧顽强地钻进他的耳里。
“他并非有意,你为何下如此重的手?”
“不是有意?不是有意四双鞋放在门口他专挑着我的毁?我这可是新鞋!你看看被弄成什么样了!”
“你毁了一双鞋,让他用性命赔?不愧是商贾之后,你算盘打得真精啊!放印子钱的见了你都要跪下磕头喊一声祖宗!”
“我说你没完了是吧?那我也不是故意下这么重的手,都带他来求医了,你还这么不依不饶的,有意思吗?”
“若是他救不回来,咱们这兄弟便算是做到头了!”
“你……至于吗?!”
“……”
云不意终于受不了了,被子一甩赤脚下床,抽走架子上的长衣往肩头一披,抬脚踹门而出。
“大早上的吵什么吵?有事儿不能回家里说,非得在这儿扰民是吧?”
云不意一声咆哮,在院子里绕梁三尺余音不绝,将正在争吵的二人都镇住了。
他自己也被耳朵里的回音震得不行,定睛看向院子中央,就见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一站一蹲,旁边还趴着只气喘吁吁的狗。
蹲着的那位着白衣,眉清目俊,气度朗朗,既有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也有习武之人的英姿勃发,低眉抬眼间更是透着一股子矜贵冷淡,哪怕腿上趴着一只狗,都格外赏心悦目。
他的神色略显淡漠,即便与人吵架也吵得面不红心不跳,落在旁人眼中,天然就占三分理。
站着的那位也穿白,身姿挺拔,英气昭昭,典型的少年侠客模样,脾气相对而言有些暴躁。
他垂眸看着抱狗的小伙伴,烦躁皱眉,虽然越吵越凶,却半点甩下他们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至于那条狗,浑身雪白,身量匀称,一双湛蓝的眸子清澈温顺,看上去脾气好极了。然而此时它气短胸闷,虚弱脱力,似乎眼看着就快不行了。
云不意的目光再往旁边移动,落到侠客身旁那双翻倒的靴子上。
鞋是好鞋,用料做工都十分考究,可惜被撕扯出了好几道缺口,鞋底还有几个深深的牙印,毁得相当彻底。
鞋、人、狗。
云不意在心内将这些要素相连,再联系上方才听见的对话,啪,破案了。
这只大白狗咬坏了少侠的鞋,被少侠打伤,地上那位狗主人发现后大发雷霆,带着狗来求医的同时,就此事与少侠发生口角。
很简单的一件事,等他把狗治好,狗主人给少侠赔一双新鞋,这一事端就算了了。
云不意叹了口气,按了按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板着脸问:“狗,救不救?”
两人一狗都被他刚才一声狮子吼吼懵了,听到他再次开口才回神。
蹲地上的人打横抱狗站起身,认真又焦急地点头,吐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字:“救。”
少年侠客搓搓脸,无奈地摆手:“救,诊费我出。”
云不意扯了扯衣领:“进屋吧。”
客厅里,云不意一边检查大白狗的伤势,一边听少年侠客说自己是如何打伤了它,又用了几成力。
这狗原是他同伴捡来,从小养大的,叫云团,平日里调皮捣蛋,除了它主人谁都敢闹,却也多是撒娇,很少做出格的事。
可最近这一个月它不知怎么了,特别爱折腾少侠的鞋,换一双就给他咬坏一双,这一月下来,他光是买鞋就花了十多两银子,把他心疼坏了。
云团从前也折腾少侠,却没有这段日子那么频繁,次数多了少侠也烦,加上前夜喝了酒,早上起床宿醉未醒之时发现自己的新鞋又被它咬得破破烂烂,一时怒火攻心,抬脚就踹上了它的腰腹。
其实少侠刚出脚就后悔了,但只能略收力道,无法完全收脚。
云团被他踹得倒飞撞在墙上,正巧被他同伴瞧见,一瞬间天雷勾动地火,两人差点当场打起来。
若不是云团情况紧急需要赶紧救治,二人不可能在这儿“温柔”地吵嘴,早就抽刀拔剑打在一处了。
“云团咬坏你的鞋,哪次我没照原价赔你?”云团主人冷着脸,看都不看少侠,“它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常少侠,亏你下得去手!”
“我……”少侠张口结舌,看着云团虚弱的模样,瞬间心虚气短,声音低了几度,“我是一时没收住脾气,并非真心要伤它。”
“呵。”
云团主人别过头冷笑。
少侠自知理亏,默默转移视线,小心翼翼地问云不意:“那什么……大夫,它……状况如何?”
云不意摸了摸云团腹部的淤青,云团身体一颤,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可怜巴巴地低下头。
他皱眉道:“你那一脚用力不小,踢伤了它的脏腑,有些麻烦。”
云团主人微微瞪大眼,少侠急得抓住云不意的袖子:“那还有救吗?大夫你发发慈悲,一定要治好它!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佛陀才会发慈悲,医者只会治病救人。”云不意拂落他的手。
“可……”
少侠还要再说,却见云不意淡淡看向他,眼神中带着镇定人心的平静,他怔了怔,霎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别急。”云不意回身取来药箱,“我只说有点麻烦,没说治不了。”
话音刚落,两人顿时眼睛一亮,露出了近乎绝处逢生的惊喜的表情。
云不意让他们将云团平放在地上,露出雪白肚皮上那块足有巴掌大的淤青,然后取出针包,将银针在火上烤过,找准位置刺下。
云团呜咽出声,下意识就要挣扎扭动。云不意使了个眼色,少侠与云团主人便将它按得动弹不得。
银针入体,云不意覆手于尾端,运起内劲注入云团体内,将那团血块一点一点地打散、化开。
银针并非用以治疗,而是做止痛用。可即便如此,云团依旧痛得哀鸣不止。
半晌,淤血终于散尽,云团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云不意也满头大汗。
但他神色丝毫不变,抬手擦了擦额前的冷汗,便转身到放置草药的立柜前翻找自己需要的草药,攒成一服,生火添水开始熬制。
“血块会压迫它的脏腑,散尽后便无此后患。”云不意一边给药炉扇风,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但它体内原本的伤势需要慢慢调养,狗不比人,许多药不能用,药量也必须仔细斟酌,这就是我所说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