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阿瑛,冷静。”
海云天忽然将他拥入怀中,让他枕着自己肩膀,手掌在他背部安抚地轻拍。
海瑛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围绕在他身旁的红雾也随之涨缩,直到他平复情绪,雾气才慢慢消散。
一个浪头拍打下来,冲淡他鱼尾下方海水里污浊的色泽。
云不意大概看明白了,抱臂斜睨沈鳞:“你早就知道鲸骨珊瑚的特性和所在地,之前却一句也不提,真能藏啊。”
“我是大夫,要对伤患用药,当然得对选中的药材有充分了解。”沈鳞一摊手,故作无辜,“何况你们也没问我,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
“呵。”
秦方冷笑着从他脚背上踩过去,走到云不意身旁,直视那两道相拥的身影:“我们是为鲸骨珊瑚而来,二位,能否告诉我们倒星海中发生了什么事?不要露出这种敌视的表情,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但有可能成为你们的帮手。”
海瑛的心绪仍有些不稳,瞪了秦方一眼后就被海云天把脑袋按回肩上。
海云天眨动长长的睫毛,鲛人出众的相貌让人很难对他生出戒心,反而愿意认真听他说话:“如这位大夫所说,我们不是纯血鲛人。妖界早已不存在真正的鲛人,我们都是它们的孩子。”
“它们是谁?”冷天道问。
海云天苦涩一笑:“它们……就是鲸骨珊瑚。”
说完,不等云不意几人消化这条信息,海云天抱着海瑛纵身没入海水,鱼尾几次快速摆动,便像融化在水中一样不见踪影。
海浪拍打礁石,清幽的声响衬出岸边的死一般的寂静。
“他说什么?”秦离繁大大的眼睛里露出更大的疑惑,“我怎么听不明白?”
冷天道整理了一下:“鲸骨珊瑚是鲛人死后留下的执念化成的怨祟之气,他们是被这些怨祟之气制造出的……混血?替代品?难以形容。”
云不意想了想,看向队伍最后的云梦。
一路上他始终不发一言,安静得仿佛透明人,此时感受到被注视,低垂的眼皮慢慢抬起,丝毫没有惊讶之色。
他说:“鲛人与海鲸伴生,海鲸一族多为神话时代的仙人的坐骑,它们灭族后不久,鲛人也尽数灭绝了。”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那两个不是鲛人?”云不意问,“为何不提醒我们?”
“我不了解鲛人,在我出生之前,他们就已灭绝了。我也没有沈先生那么博学,知道分辨鲛人的方法。”云梦微微叹息,“我想着,万一他们是真的呢?就像龙族还有我这个不成器的遗孤,万一鲛人族也有两个侥幸从灾厄中活下来的后裔呢?因为不确定,便没有贸然提醒。”
沈鳞的眼睫毛动了动:“你这样说,倒是显得我很不近人情。”
云梦摇头:“你只是说出事实,揭示真相的人不会有错。而且你为我们探听到了一条重要线索。”
秦离繁蹭过去扯沈鳞的袖子:“对,你让我们提前知道了海底有危险,这很重要。”
沈鳞揉揉他的头发,笑道:“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不必安慰我。以前我只知道倒星海中有鲸骨珊瑚,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变故,在弄清海下状况之前,我们最好不要贸然行动。”
“这倒不用担心,我虽不知道那二位口中的怨祟之气指的是什么,但大抵与邪祟之类相去不远。巧了,咱们之中,正好有一位完美克制所有邪祟的‘高人’。”
秦方笑眯眯看向云不意。
冷天道也看着他微笑:“你许久不用的净化之术,现在又能派上用场了。”
云不意惊喜地眼睛一亮,还有这种好事?
他摩拳擦掌满脸期待:“行啊,我开路,咱们马上出发,到海里探探情况!”
“诶,急什么。”
见云不意抬脚就要朝海里冲,冷天道哭笑不得地拉住他的手臂:“倒星海曾经是建木大神的后花园,祂在这里设下过禁制,白天不能入深海,只有晚上可以进入。”
“啊?为何要设这种禁制?”云不意有些摸不着头脑。
云梦想了想,垂眸一笑,真有几分佛祖拈花而笑的慈悲气韵。
他说:“商雨规同我说过,因为建木大神喜欢待在这里,每次过来都会有很多海洋以外的生灵随行在侧,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不会水的,它们白天围绕建木嬉闹,夜里休憩,所以这个禁制最初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它们在玩乐时不会溺水而亡。”
“后来建木大神陨落,这禁制的范围缩小了大半,从生灵不亡于水,变成白日不可入深海,渐渐又成了妖界的一个不成文规矩,延续至今。”
“原来如此……实力强大就是为所欲为哈。”
云不意摸着下巴想,如果他有这样的能力,又遇到相同的情况,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神话时代的建木,上到创造世界,下到这种庇护生灵的小小细节,祂都考虑得面面俱到,做得完美无缺。
难怪从祂一根残枝中诞生的商雨规会有那样的手段和能力。
云不意笑了笑:“行,那就入夜再下去。既然到了这里,也不差这点时间。”
“离繁,走,我们去玩沙子!”
云不意一招手,牵着秦离繁抱着玉蘅落,冲向金黄色的、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沙滩。
冷天道笑眯眯跟上,不忘询问另外三人:“不一起吗?”
秦方不屑一顾:“又不是小孩子,谁要玩这种东西。”
沈鳞点头表示赞同,云梦则干脆闭目摇头。
冷天道也不劝,施施然走到云不意身旁坐下,为他挽起衣袖束紧,然后挖起一捧沙子,问他怎么玩。
一刻钟后,冷天道在云不意的指点下捏出了一只沙兔子。
两刻钟后,云不意在冷天道的帮助下堆出了一座秦府。
三刻钟后,云不意、冷天道、秦离繁三人合力细化府邸,秦离繁还在府里各处放上一个个有些歪扭,但心意到了的侍从们的沙像。
四刻钟后,玉蘅落看着府邸屋顶上晒太阳的自己,请云不意帮忙捏一个自己兄长的人像摆到旁边。
又过一刻钟,秦方、沈鳞和云梦快乐地加入其中。
云不意:没有人可以拒绝玩沙子的快乐,三岁孩子不行,千岁老妖怪也不行!
……
转眼已是日落月升,深蓝的夜空温柔驱散最后一抹夕阳,将整片海域拖入宁静的长夜。
层层叠叠的海浪从天上拍打下来,在头顶溅起雪白的浪花。潮汐声空灵悦耳,犹如一曲清歌。
原本是海面的地方却变得宽阔而平整,像一面冰镜,繁星自下方浮起,银色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渐渐凝成一轮满月,沉在星辰之间,光线收拢,四周的景象清晰起来。
天上是倒悬的海,银浪腾越激岸,飞溅碎玉。脚下是无垠的天,星月同辉共烁,琉璃铺陈。
天与海之间有一条蓝黑色的,镶嵌着银边的空隙,众人正置身其间。
忽然,有巨大的浪涛从天上滚落,仿佛倾颓的山川,刹那间卷起一种天崩地裂的压迫感,秦离繁惊呼一声,抱住了秦方的手臂。
海浪坠落的瞬间,皓月繁星从身下的镜面中奔出,带出长长的星尾,像火焰,又似碎开的银河一角,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
云不意仰望天空,不自觉抓住了冷天道的手。
只见一轮月亮悬上半天,星河拱卫,月轮里有弯钩状的阴影,细看像疏密有致的枝叶,月光被波光裁碎,便似落了满天的花瓣。
海与天重归正轨,浪潮在脚下汹涌。
星光映在水面上,圆月低垂,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在这一刻,天地的距离被无限缩短。一道庞大的鲛人虚影从海里跃出,绕着月亮游弋一圈,再度回到水中。
那条长长的鱼尾从云不意身上扫过,明明是无形之物,却令他感受到一丝漫长而悠远的眷恋。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有人站在竹筏上,踮脚去抓躺在月亮上休息的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