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重生]
这想念还是来自谢折风。
他生前从未得到谢折风一句应答,毕生谋求,最后得到的不过临死之前师弟隐没在风雪后的背影。
死了呢?
师弟追着他的残魂去荆棘川哭丧,数百年来还在搜寻和他有关的消息,照顾困困,甚至要追寻他身上那几张上不得台面的符纸的源头。
这一切,他先前都当作是谢折风高处不胜寒了数百上千年,乍然回首产生的自欺欺人的“后悔”。
可他刚才看到了宿雪那张脸。
谢折风养了个和他极为相似的炉鼎在身边。
他见过不少人间情爱,自是明白,唯有情爱之心,方才能让人爱屋及乌到如此地步。
多么新鲜。
师弟对他有过情爱之心?
他宁愿不要。
他宁愿醒来之后看到谢折风忘了他,落月峰首座的名字永远埋葬在千年前的围杀之中,他和前尘往事再无干系。
云尧的残魂记忆之中,照水城四方的景色都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
安无雪低头看着模糊蔓延至脚下,蓦地说:“仙尊。”
谢折风这才回神:“……嗯?”
“今日提了两次‘师兄’了。”
身侧的男人似是意识到他要提什么,眉头微皱。
他只是木然地说:“我没记错的话,那位落月峰上任首座——仙尊唯一一个同宗同门的师兄,陨落在千年前,是仙尊亲手以出寒剑大义灭亲。”
“我若是仙尊的那位师兄……”他侧过头,直视谢折风,目光无悲无喜,“或许会更希望仙尊干脆当我是个误入歧途修浊入魔的罪人,而仙尊继续高坐莲台、统御两界,做世人心中屹立不倒的高峰,莫要回头,莫要后悔。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显得他的死像个笑话。
我都没后悔呢,你后悔什么?
后悔了又如何?
我能拔出春华剑,刺入当世唯一一个仙者的胸膛吗?
他低笑一声,不再看身侧之人。
谢折风一时怔怔。
若是换个人站在这里,怕是根本说不完这番话。
可宿雪本就和安无雪上一世格外相似,谢折风恍恍听着,双眸中痛色愈显,竟有些急促地想要争辩:“我不是——”
周围照水城模糊的景色倏地消失,一片漆黑覆盖而来。
两人尽皆一顿。
云尧残魂的记忆还没有结束。
落月峰如果把入魔修士带回宗门的话,只有一个地方是用来处置以身入魔的渡劫期仙修的……
安无雪浑身一僵。
果不其然。
漆黑褪去,周遭还是昏暗一片,四方都是被冰霜覆盖的墙体,唯有仅一人宽的细窗透着细微天光。
结界里三层外三层地落下,将一切人世繁华隔绝在外。
只剩死寂的冷。
苍古塔顶层。
飞鸟不落,九死一生。
他们处于云尧的记忆之中,本是接触不到任何处于过往中的感知的。
可他看着在重重锁链下低着头毫无声息的云尧,想起当年自己在这里度过的百日。
百日于修者而言,只是眨眼一瞬——但他被关押在苍古塔中那百日仿若比百年还长,熬得他只觉得自己的血肉都溶进了苍古塔的冰霜中。
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的寒冷,僵直地站在那里看着。
谢折风刚才便一直看着安无雪,即刻便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这人皱眉:“你怎么了?”
安无雪没有应声。
谢折风说:“拿好养魂树精,莫要耽误正事。”
这人以为他是伤口疼了,抬手触上他受伤的左肩,指尖灵力一动,就要覆上。
冰寒灵力刚起,安无雪这回切实得冷得一个激灵,赶忙撤开几步。
“你……”
“我冷。”他说。
谢折风一愣。
前方,云尧的魂魄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落月峰犯了大罪的弟子进来都不一定能走得出去,更何况是一个身怀浊气的魔修呢?
他的渡劫期还是吸收浊气的那一刻硬生生拔上去的。
他支撑不了多久了。
云尧一动不动地挂在符文环绕的锁链之下,低着头,气若游丝。
“沓……”
“沓沓……”
长靴踩着地上终年不化的霜雪而来。
男人一袭白衣,缓步走到云尧面前。
谢折风?
谢折风怎么突然过去——
安无雪转头,却发现谢折风仍然站在自己身侧,对另一个“谢折风”的出现并无意外之色。
他又看回去,见云尧面前也有一个谢折风。
——那是两百年前的谢折风!
两百年前……出寒仙尊来苍古塔干什么?
当年的谢折风站定在云尧面前。
这人低声问:“你冷吗?”
没头没尾的。
云尧恍惚中,点了点头。
“……有多冷?”
谢折风站在细窗旁,看着结界外的天光。
云尧低着头,笑了一声,语气温和:“道友既然站在这……怎么问我冷不冷呢?”
“我……”谢折风喃喃道,“我感受不到了。”
长生仙不受世间凡俗禁锢,已经再也体会不到苍古塔的冰寒。
云尧再没说话。
谢折风在细窗旁站了一会,走了。
他们一个一直望着别处,一个气若游丝地一直低着头,谁也没见着谁的样子。
没过多久,云尧彻底撑不住了。
他生在照水城,长在云剑门,自小便是同辈中最年长最沉稳的那一个,最终却带着一身冰霜与浊气,长眠于苍古塔顶层。
他死了。
又是一片漆黑泛过,不知过了多久。
云尧记忆的视角居然重新亮了起来。
——是云舟。
云舟竟然捏了个和云尧生前一模一样的傀儡身体,又找到了云尧的一缕残魂,将残魂放置于傀儡当中。
死在苍古塔的魔修,不论是身体还是神魂,都会逐渐湮灭。
云舟只能找到最后一缕残魂,残魂在傀儡身体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点动静也没有。
云尧的残魂能隐约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可他只有最后一点执念在,浑浑噩噩的,既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师兄,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欺负你了,你能再对我笑一下吗?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没有回云剑门,我也没有把镜妖带去落月峰,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醒了,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好不好?”
“今天东沧海的浪潮好大——以前你经常趁着浪潮大,带我去沧海旁,说我平时只注重修为和剑法,不练身法,早晚有一天要在身法上吃亏。你让我在浪潮中多修研身法,我总是敷衍你,今日不敷衍了,你教教我?”
“我翻了好多古籍,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人死如灯灭,残魂不是生机。我不信……”
“……”
云舟隔三差五地来看云尧,每次来,总是带上一大堆和神魂有关的天材地宝。
但这些全都没有用。
他自言自语久了,逐渐觉得无趣起来。
他开始控制着傀儡的身体,模仿着师兄的性情,自己同自己说话。
“……师兄,你再和我说句话好不好?我求你,算我求你……”
“我什么都不要了……”
又是几度春秋。
这一回,云舟脚步匆匆,神色之中满是期待。
他对云尧说:“师兄,我查到了,落月峰有一株天地至宝养魂树,是仙尊费劲力气找来的,养魂树中有养魂树精,可勘破魂灵、滋养魂魄。”
“只要我能拿到此等至宝,你的残魂就能恢复如初。”
记忆中,场景一转。
云尧的傀儡身体在照水城等了一会,只见云舟带着一个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