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如常
昨天晚上几乎没睡觉,但我现在没怎么感觉到疲惫,相反,一股少年时代熬夜打游戏后的恍惚感涌上来。
恍惚到有一点兴奋。
过去的如常计划对我而言是和柳江唯一的桥梁,我能在这里看到一个近似于他的“他”,我会把我此时此刻做的每一件事和过去作比,或是沾沾自喜,或是无地自容,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所以我的梦里才全是他。
现在得知了真相,我倒感觉没那么压抑了。
与其说是桥梁,不如说如常计划一直是困住我的牢狱,尽管我对此毫无察觉,但周而复始的循环重复了无数次。
说句魔幻且中二的话,现在的我就是这业力的产物。
但我打算先不想那么多,因为熟悉的光点已经出现了,我马上就要迎来我的最后一次模拟了。
当然,现在的世界对柳江来说也是如此。
一阵眩晕之后,我的双脚踩实了地面,雨后塑胶跑道的味道扑面而来。
按照柳江的说法,这是他最开始用于测试的初始房间,这里是最接近他对整场事件认知的地点——可以说是一切的开始。
带着如此的想法,我缓缓睁开眼睛,界限分明的红色与蓝色投入我的视线。
我曾在这里遇到过一次最初版本的柳江。
他和我下意识想到他的每一次一样,白色头发,穿大号校服,抱着吉他,用他认为最帅气最成熟的姿态来等我。
见到他时的情绪很复杂,特别是知道他里面掺杂着“他”的成分之后,这种滋味更没法形容了。
按照柳江的说法,我,也就是现在说着话的主体意识,无限接近于原来的杨平生。
我并不是凭空产生的,我这具躯体几乎保留了所有属于原本那个世界的我的反应——肌肉记忆,条件反射,习惯性动作,只是因为轮回次数过多,记忆产生了混乱。
很好,很唯物主义。
但“他”的产生,就显得不那么唯物主义了。
柳江说最开始注意到“他”,是有一次他观测到,同一时段里,如常计划里的柳江转头去答应我的问话,然而镜子里的“他”却没有转过来,双眼阴恻恻地向前看着,仿佛能够穿透一切,直接看到整个世界之外的柳江。
听柳江如此解释是昨晚的事情,我俩并排躺在床上。
“一开始我以为是错觉,但很快发现代码在变化,有人在跟我争抢后台的更改权。”
黑夜里,我汗毛倒竖。
“他”的产生并不能说完全没有原因,毕竟按照这个世界本身的惯性,我会在游戏里彻底爱上柳江。
一个渴爱的、本身应该得到爱的、但却没能被爱包围的人,最后变成了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样子,这倒也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但在思索着“他”的产生过程的同时,我的思想忽然回溯到刚刚的阐述。
我很接近于原本的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真的把问题提出来以后,柳江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躲闪的神色,我从床上支起身子来,往左看,他往右躲,往右看,他干脆把自己的脸蒙了起来。
后来我自己想想,他应该是拿走了我的“思想”。
换句话说——精神、大脑、整具肉体,都有可能。
这么看下来,“他”能疯狂成那副模样也不难理解了,毕竟柳江也有着属于他的疯狂一面,只是在我面前不显露罢了。
此刻我站在体育仓库前的操场上,转头向身后望去。
这次我没有听到吉他的响声,我又驻足观察了一阵,完全没法判断出游戏里的柳江在或者不在。
天空上的云依旧层层叠叠的,体育仓库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连附着在体操垫上的灰尘都没有被惊扰一分。
在确认体育仓库的确没有人以后,我闪身钻了进去,门虚掩着,我的到来只带来了一声轻微的挪动响。
我定住脚步,缩在体操垫后面,时间的流逝在我的感官里变成了以毫秒为单位流逝。
很好,确实没人。
我猫着腰钻到开阔地带,站起身来,放眼看体育仓库里的环境。
和我每次见到的时候都一个样子,几处堆放体操垫的空地,落满灰尘的篮球箱和排球箱,数不清年代的运动服,散发着一股说不好是胶皮臭还是樟脑香的味道。
回到初始房间之前,我问柳江服务器的具体样子,他告诉我,见了就知道了。
现在来看,他说的话一点假都没有。
在体育仓库的矮窗下方,一个漆黑的服务器就这样出现在了地面上,一丝灰尘都没有,仿佛独立于这个世界的新鲜图层。
我绕了它三周,最后确定就是这个,没错。
就在我准备俯下身去查看的同时,身上穿的校服口袋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震响起来。
我猛地一缩,下意识把衣服下摆翻起来,透过面料不怎么高级的校服内衬,看到了正在闪着指示灯的手机。
我之前就是用这种方式和侍者联系的。
但现在侍者不在了,所以这是——柳江?
手机翻出来,屏幕解锁,软件图标还是颇具年代感的立体化设计,是信息框在闪动着消息提示。
消息打开,在我差点以为又要看到系统发来的通关提示时,猝不及防地瞧到了柳江发来的消息。
——“对,这就是服务器。”
我沉默,他也沉默,这感觉好像是我俩利用上课的时间偷偷聊天。
挺好的。
我没回他,因为现在还有正事要做。
我来到服务器前,找到插口,开始了销毁操作。
大概是因为太久都没这么顺利了,直到操作结束,我胆战心惊地回头望,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手指冰冷,脖颈后冷汗直流。
其实我早就应该发现侍者是柳江才对。
这种想法在我的脑海里只闪现了一瞬,就因为我种种的过分自信和逻辑推理结果而被推向一边。
其实真相和我所想的方向只有一步之遥,但我所在的房间和那里隔了一道承重墙,我需要走很远回头看,才能发现我到底站在什么位置。
我的真实生活又何尝不是呢?
我花了许多年回头看,才发现自己是被过好的运气和过于顺利的人生捧高了,连跌落下来青紫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柳江可是一路青紫走过来的,他甚至还要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我。
我身边的服务器发出了即将关机的提示音,几秒钟的倒数以后,信号红灯闪烁,这里的服务器彻底断联。
行,三分之一已完成。
从体育仓库钻出来,整座城市的天色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一副雨后初晴的安静模样。
我远远向教学楼里望去,能教室里打开的灯。
像这种灰蒙蒙的天气里,老师通常会以为了学生的视线为由开灯,但实际上光线没有暗到看不清黑板,而且从实际体验而言,不开灯至少不会带来黑板上的反光,也不会带来室内外光源差距太大而造成的眩晕感。
后来我想想,老师大概就是怕这种天气学生会困。
比起舒适的困着,还不如难受的醒着。
但我这次出现在教室里,已经不是以需要在座椅上挺直腰背坐好的学生身份了。
迈进教学楼的时候,我特地选择了一条没有什么老师出没的侧门,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人。
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有人存在过的痕迹,但没有实际存在着的个体。
站在操场上时,能听到遥远传来的车辆声响,以及篮球场地上若有若无的碰撞声与说话声,然而我从来没有在这里看到任何人,至少在柳江出现以前,这里不会有任何人。
踏进教学楼之后,这种感觉愈发显现了。
教室的灯开着,走廊里能听到远远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但真的走过去,侧头顺着窗玻璃看,却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教室。
水磨石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老师授课的声音由远及近,就在我以为一转头就能看到一个讲台上讲着枯燥理论的身影时,却什么都没有捕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