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慈光 下
这一下子,就连牟渔和梅容都瞌睡全消,慢慢沉浸入了美妙如天籁的乐声里……
最后,奚大家又弹了一首著名的曲目《长风破浪》,技巧高超不用说,几根琴弦在他手中更犹如活物,感染力十足,几乎让人眼前真的见到了破浪而来的回航船只,有亲人在岸边等待,欢呼……
奚大家却只弹了一半,在众人意犹未尽又有些迷惑的目光中,温和道:“古仁人之风,以琴会友,今日光听老朽讲了若干妄言,不知哪个小友肯上台,以今日之体悟,为老朽奏后半曲,给大家一个不一样的破浪曲?”
会场内一片寂静!
谁敢班门弄斧,在奚大家面前弹奏那后半段曲子?还是不一样的?
卫重沙的身子向前倾了倾。
沐慈小声问:“你会?”
卫重沙有些激动,忽然又沉寂了,身体坐回,道:“《长风破浪》是我舅舅最爱弹的一首曲子。”
奚大家见冷了场,更是慈蔼温和道:“小友不用怕,弹砸了也无碍,老朽这把老骨头,虽眼花耳聋,却还是可以稍加指点的。”
这机会可很少有,奚大家已经有好几年没指点过人了。立即就有胆大的人上台弹奏。有抱着自己的琴的,也有没带琴,会场免费提供一把的。
奚大家果然守信,个个都指点了一番,让一干爱乐的人士觉得费劲弄了票进来,还真是值得的。
沐慈看时间快要结束,就问卫重沙:“去不去?”
卫重沙犹豫不决。
沐慈道:“我带了‘独幽’”
独幽是沐慈生母谢宸妃的爱物。
卫重沙对沐慈感激一笑,却还是摇头。
沐慈就不再看他,不无遗憾道:“我以为你终归会走出来,原来,演戏就是演戏,演一万场也不可能变成真的。”
沐慈今天尽打哑谜了,不过没听懂的没关系,该听懂的还是听懂了的。
这话太重!
卫重沙站了起来,嘴唇都咬破了,目光盈满水雾看着沐慈,几乎要哭出来……
他想辩驳!我真的走出来了,没有在演戏!
可是,他辩驳不了!
关键时刻,他还是胆怯了!
王梓光叹口气,搜寻室内摆设,在乐恕身边发现了长方形的匣子,过去打开,小心翼翼拿出独幽,走到卫重沙身边,将独幽带给他。
“你别怕!有楚王在呢,怕什么?”
卫重沙的手指颤抖,慢慢伸出……
沐慈也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轻抚琴弦,神色温柔而缱绻:“我一直相信,音乐是有灵魂的。”
卫重沙看着他。
沐慈深深凝视卫重沙,纯黑到近乎魔性的目光,似乎要透过卫重沙的皮肉,看清他的灵魂。
“卫重沙!你却一直找不到你自己的灵魂!其实,你早已经死去多时……”
卫重沙心中绵绵密密的痛苦,冲破他麻木的神经,一丝一缕地蔓延上来,浸润了他的双眸,汇集成咸苦却晶莹的泪,滑落下来……
沐慈抓住卫重沙的手,将他看似柔软无骨,实则因抚琴而长出了薄茧的手,牢牢握在了掌心里!
“卫重沙,我不会再为你擦眼泪了。”
“卫重沙,你要自己,去把你迷了路的灵魂,找回来!”
……
卫重沙在沐慈充满魔性的眼中沉沦,却不觉晕眩,反而莫名觉得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心绪也安宁下来。他抱着“独幽”古琴,深深看了沐慈一眼,然后义无反顾,踏出了包厢。
牟渔让沧羽去护送他,然后冲卫重沙单薄的背影挑挑眉。怎么感觉这个小家伙,离开的时候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又不是去打仗!
可实际上,在热血厮杀的战场之外,还有一个精神世界的战场,无声无形,却更加惨烈!
……
当卫重沙一步一步,挺直脊背走入舞台,走近奚大家时。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原本平静到有些无趣的双眼似乎闪亮了那么一下,快得像个错觉。
然后,奚大家像是什么都没发现,和蔼笑了:“小友也是来弹奏《长风破浪》后半阙的?”
“是!请大师指教!”短短几个字,还能听出一丝硬撑的镇定。
“请!”奚大家道。
观众席上,渐渐有了一丝骚动,已经有许多人将这个白天在梨园卖弄风情,晚上在不同男人身下辗转承欢的戏子怜霜认了出来。
怜霜没有蒙面,就这样近乎挑衅地,走入了本该最纯净,最神圣的乐之殿堂。
但没有人敢出声,因为立即又有人将跟在卫重沙身旁的人认了出来——楚王身边的锦衣卫总教头沧羽,这个“阴阳杀神”光凭他两边十分富有对比冲击力的脸,就能成为止儿夜啼的杀手锏。
怜霜背后,站着楚王!
虽然人们咬牙切齿,觉得楚王在国事上精明能干,可私事上总是太过恣意……连个戏子都能宠得无法无天。但还真没人敢真指着楚王的鼻子,当面给他难看。
当然,也有觉得怜霜手段高明的,连楚王都被他蛊惑得五迷三道,难道是妲己、褒姒转世不成?
卫重沙能感觉到诸多带着恶意的视线,他不敢看观众,不想看到“熟人”的脸影响心境,他的视线牢牢盯着“独幽”,轻轻抚摸沐慈刚刚摸过的那根弦……很快,卫重沙镇定了心情,把古琴郑重摆放好,焚香净手,坐定!
他迅速梳理思绪,准备找一找乘风破浪的灵感,可这会儿,他发现自己能想起的只有三舅临死的那个仿佛“逆旅归客,终于还家”的轻松又向往的笑容,还有沐慈温暖而坚定的手……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卫重沙的手指……轻轻触在了“独幽”的琴弦上,拨出了第一个音符……
他脑海里安定而空灵,没有见到破浪归来的船只……只见到一片云销雨霁,拨云见日……温暖的阳光洒在海面,微风习习,海水潾潾,静谧而安详。
长风破浪,最后只为了回归最安全的海港……
安宁!祥和!
最后的心灵家园!
便是葬身风暴的死魂,也平息了怨气……
因为!
回……家……啦……
半曲终了,会场寂静无声,所有人还沉浸在了卫重沙那半曲的靡靡天音中,本该激越的后半阙,却生生让大家听出了某种安然,犹如回归母体,个个面露详和神色。
奚大家目光复杂看着卫重沙。以他老辣的耳力,自然能从卫重沙的技艺中挑出上百种毛病来,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即使在戏班子那种地方,这孩子过了多年那种污糟生活,也半丝不能折损他在琴艺上的天赋。
干净,清透,灵气逼人……
奚大家年纪这么大,其实也追星,光冲楚王重视文化艺术,他就成了楚王的铁杆粉。本来想故意用这一场“以琴会友”,来让卫家戏子知难而退,不要再肖想他不应该去想的东西,不要玷污了神邸一般的楚王。更不要以为迷惑了楚王就能无往不利,达到“目的”,给楚王带来灾祸。
可是,事实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个孩子灵气四溢,从他的琴声里,根本听不出一丝功利与心机,更没有为卫氏复仇的烟火气。
楚王找他,原来也真的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觉得有个孩子的天赋不错,你有空教教他,别埋没了。
这孩子与楚王一样,没有为自身谋利益,没有想为卫氏洗雪沉冤,除了纯粹的音乐本身值得关注,再没有其他杂质留存其间。
奚大家自嘲一笑,是自己多想了,不纯粹了!自己自诩一声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只追求琴艺一道,到末了,竟然晚节不保。
奚大家想要说点什么。
楚王却不再给他机会了。
沐慈一步一步走上了舞台,眼角最微末的一丝余光都没有给奚大家,更不提行礼了。
沐慈只走到卫重沙面前,摸摸他的头:“重沙,你很棒!我为你感到骄傲……”然后他弯腰,拉起卫重沙的手,“走!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第361章 公交马车
“重沙,我为你骄傲。”
“走!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楚王清润温和的两句话,通过天音会场的声扩墙,传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然后,他牵着人,招呼都没打,一行人就这样张扬跋扈的离开了天音会场。
所有人:“……”
这一定是来砸场子的!
奚大家奚宿被孤零零丢在了舞台上,但他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对着楚王的背影,郑重鞠了一躬,然后由家中后辈扶着手臂离开了。
在后台休息间,一个奚家年轻人愤愤不平道:“祖父,楚王也太跋扈了,半点不把人放在眼里。”
“不怪楚王,是我一念之差。”奚宿自家知道自家事,智慧无双的楚王肯定察觉了他的小心思,所以直接表达了他的态度——哪怕天下人都说楚王跋扈,但奚宿却知道,楚王有颗极其纯粹的赤子之心,对人对事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至刚至柔,至情至性。对底线以上的会温柔善待,慈悲博爱;对碰触底线的,则直接无视,甚至雷霆辣手。
到了楚王这地位,也无需对谁虚以为蛇。
奚家子弟虽不明白,却知道老家主是个认死理的脾性,若是别人的错他不会揽上身,是自己的错也绝不会推卸到旁人身上。
所以老家主这般说,奚家后背都不再言语,有几个还在深入思考。
奚宿将子弟的反应收入眼底,对几个深思的表示肯定,然后问:“谁认识楚王府的人?我要投帖请见!”
奚家子弟:“……”
大家都怂了,谁不知道楚王不爱交际,没正经事的投帖都是石沉大海的;楚王也不近人情,一般二般的请托,他必不理会。
只有在定王府做西席的奚约走出来,有些不确定道:“父亲,楚王身边那个孩子是朝阳郡主的独子,看起来和楚王关系还好,不知让他美言两句是否有用?”
奚宿点头:“帖子也投,我亲自写。郡主之子也去试试看!若不能找到楚王,便找最后那位弹奏的少年。”
奚家子弟能被奚宿带在身边的,都是有天赋灵气的,最后少年的演绎,他们都听在耳里,这会儿都服气,没谁去拿人家的技巧和出身来说事。
奚约福至心灵,看了老父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最后,他什么都没问,叹口气,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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