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灰
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一个印着龙凤呈祥的大红色盒子,周晋珩揣进兜里就走。
周骅荣气急败坏地追到门口:“你上哪儿去?”
周晋珩没回头,拍拍口袋道:“带着传家宝接您儿媳去。”
嘴上说得轻松潇洒,实际上还有不少准备工作要做。
趁行程结束有两天休息时间,周晋珩把和易晖两个人的家重新收拾了一遍。
除了把该挂的画装裱好挂上墙,家里几乎所有个人用品都置换了成双成对的。为了配合小傻子的喜好,连牙刷换成了卡通同款,易晖的是哆啦A梦,他的是大雄。
想着小傻子回到家看到这些一定会高兴,周晋珩身体里每个细胞都活跃跳动起来,越忙碌越亢奋。
收拾完毕,周晋珩边欣赏劳动成果边拿出手机,点开和①只小hui侠的对话框,看见对方浑然不知地给自己发消息,一口一个“哼哼”,那股呈上升势头的兴奋在最高峰戛然而止,随后他整个人被一股大力从幻想的假象中拖拽出来。
他就是哆啦哼哼,他又不是哆啦哼哼。
他是那个把小傻子一次次弄哭的混蛋。
听到方宥清说“后悔”时,他第一时间不是去缅怀那段无疾而终的初恋,而是想起早已被他参透了的后悔无用论。
他尚且这么认为,他的小傻子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打开水龙头冲了把冷水脸,周晋珩看着镜子中滴着水的迷茫面孔,抬手覆眼,呼出沉甸甸的一口气。
再等等吧,再等一段时间。等他把能做的都为小傻子做了,等到确定小傻子不会受到伤害,再坦白也不迟。
他没办法忍受第二次失去。
他是真的怕了。
第三十八章
夏日的南方雨水充沛,在第三个因为天气原因没出去放鹅的傍晚,易晖和妹妹两个人各搬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廊下低头刷微博。
江一芒见易晖又在逐条回复评论,过来人般地劝道:“哎呀好歹是个大大了,就别每条评论都回复啦,没事也去广场转转嘛,关心一下国家大事。”
易晖依言去刷,国家大事没见着,抬头就瞧见“周晋珩订戒指疑似将结婚”的热门头条。
江一芒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凑过来看,夸张道:“哇,戒指欸,一定超漂亮!”
易晖没点进去看,手指滑动界面往下翻,边浏览边问:“偶像要结婚,你不是应该难过吗?”
“啊?我难过什么。”江一芒双手捂心,神情向往,“我是事业粉,生活上他幸福我就跟着幸福……我还等着做伴娘呢!”
自打那行字进入视线,易晖的思绪就如生锈的机器般卡了壳,心不在焉地翻完热门微博后,又一个人在门口呆坐了半个小时。
变聪明之后,他明白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也不是付出就能获得回报。那些他穷尽一生都没能争取到的东西,总会有别人不费吹灰之力握在手心。
雨滴敲打在屋顶,顺着砖红色的瓦片滑落而下,被夏日高温蒸出的水汽在空气中分散成丝缕绵延的薄雾,顺着毛孔钻进皮肉时已经没了温度。
易晖打了个寒噤,裹紧身上的外套。
难怪无论天气多么闷热,他总是觉得冷。
小雨转暴雨,暴雨伴随狂风。
翌日下午,镇政府拉响红色警报,由热带气旋卷起的台风以每秒近四十米的速度逼近宁静的小镇。
易晖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南方临海地区独有的气候,一面好奇地用手机查阅资料,一面跟着母亲一起加固门窗。
江家住的房子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经历数十年风吹雨打仍然挺立如初。按理说坚固性方面经得住考验,奈何这次的台风不是擦肩而过也不是尾巴一扫,气象台预测路径后确定风眼周围的云墙区将直接穿过小镇,威力不容小觑。
祖上几代都住在镇上的隔壁邱婶也一反常态提高警惕,自己家布置完后来江家帮忙,连远在市里的刘医生也打电话来提醒易晖注意安全。
大家齐心协力一顿忙活,把楼上楼下每块窗户玻璃都用胶带贴了米字型。
贴完,易晖想起他悉心照料的那盆铁茉莉,顺便把院子里的几盆花一起往屋里挪,邱婶见了又不厌其烦地唠叨一遍:“人身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小晖你到时候听到点动静可别着急往外跑啊,那风大到能把你人吹跑。”
易晖一听,又开始担心他的鹅。人都能飞起来了,鹅岂不是要被吹没影了?
顶着大雨赶到邱婶家,帮着邱叔把围栏加高加固,还给每只鹅腿上都栓了绳子。回去的路上风更大了,伞都打不住,易晖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差点撞电线杆上,到家先洗了个澡没顾上看手机,回到房间时看见满屏新消息,都是哆啦哼哼发的。
易晖吐着舌头回复:我来啦,刚才吃饭洗澡去了,外面雨那么大,我怎么可能出去[哆啦A梦微笑]
哆啦哼哼不太相信:真没出去?
易晖坐到床上,拉过毯子把身体包住,心虚地小声发语音:“其实出去了,不过就一会会儿,你别这么凶嘛……”
两人认识这么久,除了能从字里行间判断出哆啦哼哼的情绪状态,易晖还逐渐掌握了能让对方消气的技能。
比方说现在,他明显能察觉到对方本想先质问再说他两句,因为他这句服软的话,不仅直接避免被比自己年纪小的人教育,还收获一句贴心安慰。
哆啦哼哼先发一串省略号,随后说:算了。外面天气不好,在家待着别出去了。害怕的话就给我发消息,我陪你。
易晖被“我陪你”三个字熨得心暖,道:“你不是刚出差回家很累吗?天黑啦你先睡吧,我不怕的。”
话虽这么说,紧张还是在所难免。
怀着对大自然的敬畏和不可言说的几分好奇,易晖保持清醒一直到深夜。风力最强的时候,他亲耳听着风声嘶吼怒号,亲眼看着窗外台风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一览无遗。
院外挂着的小灯被吹得东摇西晃,最后仍是经不住折腾摔碎在地,赖以视物的最后一点光源消失,趴在窗边的易晖一个哆嗦,随后立刻躺下把毯子扯高到鼻尖,强迫自己入睡。
然而过了平时的睡点,易晖此刻精神抖擞,浑身上下所有感官都在敬职工作。窗户被风吹动的咔咔声即将赶上他的心跳速度,各种从电视上看来的自然灾害画面在脑中轮番上演,他觉得自己再死的话肯定是被自己吓死的。
枕边的手机突然一振,易晖把它拿到被窝里看,还是哆啦哼哼:现在风有点大,把你的哆啦A梦抱在怀里,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结束了。
易晖有种被看穿的窘迫,惧怕倒是消散了几分:“我没、没害怕啊……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哆啦A梦玩偶?”
哆啦哼哼:因为我是哆啦A梦的哥哥。
易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怪不得这么厉害,什么都知道。”
玩偶是江一芒前两天送的,易晖这阵子都抱着它睡觉。把放在床尾的毛茸玩偶卷进怀里,易晖换了个姿势,背对窗户侧身躺着发语音:“那你知道为什么要给台风取名字吗?”
哆啦哼哼:名字就是个代号,为了方便区分吧。
“可是我们的名字是出生的时候父母给取的啊,都包含了不同的寓意和期盼。”易晖抬起手,用手指在空气中写了个“晖”字,“被赋予了名字,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哆啦哼哼:比如小晖侠?
易晖又笑起来:“别这么叫我,感觉好奇怪。”
哆啦哼哼:那叫你什么?
易晖捧着手机想了想,按住语音键郑重道:“叫我晖晖吧。”
晖光的晖,不是灰色的灰。
既然提到父母,两人顺势聊起平时几乎没交流过的与母亲有关的话题。
易晖连猜带蒙:“哼哼的妈妈一定很漂亮吧?”
哆啦哼哼:你怎么知道?
易晖道:“我看过你照片啊,两张呢,从你的手型和轮廓可以看出你是个帅哥,帅哥的妈妈肯定也是美人!”
哆啦哼哼似是被这套逻辑说服了:厉害。[赞]
易晖得意之余又有些遗憾:“唉,上次去S市没能见到你,失去了一个亲眼看帅哥的机会。”
哆啦哼哼:长得帅是你的择偶标准?
“不是啊,顺眼就行。”易晖严肃道,“我妈让我别找那么好看的,长得好看的人容易滥情,我有个朋友最近交了个男朋友,看着斯斯文文的,其实花心得要命。”
哆啦哼哼:……也不一定。
“是啊,也不一定。”易晖又换了个姿势,仰面躺在床上,看头顶的斑驳天花板,“我就见过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还特别专情。”
只可惜不是对我专情。
两人拉东扯西地聊了大半个小时,聊到易晖渐渐忘却恐惧,眯着眼睛开始打瞌睡:“你怎么还不睡啊……是不是也怕台风?”
哆啦哼哼:台风没到S市。
易晖弯着嘴角嘿嘿笑:“不是照样吓到你了吗?这么晚都睡不着。”
哆啦哼哼又发一串省略号,道:我是怕你睡不着。
易晖把玩偶抱在怀里揉来揉去,瓮声瓮气地说:“哼哼的妈妈除了漂亮,一定也很温柔。”
对方又理不通这个逻辑,他主动解释道:“哼哼就很温柔呀,对我都这么温柔,对男朋友肯定更好啦……你这么好,他怎么舍得走啊?”
哆啦哼哼沉默许久,在易晖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发来回复:我以前对他不好。
易晖打了个哈欠,咕哝道:“那现在开始对他好吧,把他带回家,好好对他。”
哆啦哼哼:如果是你,会愿意跟我回家吗?
外面刮着台风,下着暴雨,易晖却溺在一个由名叫哆啦哼哼的人编织的温柔乡里,似梦非醒间,心中竟生出了类似羡慕的情绪。
“会吧,”他暂且放下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幻想,“应该会吧……”
谁不想待在属于自己的家里,被心上人这样陪伴着呢?
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在想,如果那人现在推开门进来,他就立刻忘记受过的凄寒风雨,跟他回家。
可惜那扇门直到最后也没打开,严寒钻进骨头缝里,浸透骨髓的每一寸,就再也暖不起来了。
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早上醒来天朗气清,不肯散去的几片云徒劳地遮挡着太阳,却挡不住穿透云层的光。
上个月小镇修了一条贯穿全镇的柏油路,路边新栽的树苗一夜过后被吹倒几根,易晖拿上铲子,跟邻居们一起把歪倒的树苗重新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