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浇愁
两人同时伸手,但那小小的茶杯上“席位有限”,十根手指拥挤地缠做一团,目光撞出了山顶上的记忆,盛灵渊手指一蜷,宣玑则慌张地后退一步,又同时撒手。
倒霉的茶杯命运一波三折,到底是壮烈牺牲了。
幸亏宣玑那什么令智昏,忘了倒水,杯子还是空的。
“我、我我这就扫!”宣玑像被人踩了尾巴,转身就走。
盛灵渊:“你……”
宣玑又比赶着接旨还迅捷地回头:“什么?”
盛灵渊:“是不是把什么东西烧焦了?”
宣玑愣了两秒,恍恍惚惚地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他倒水之前在灶台上架了个粥锅!
那消极怠工的鼻子就跟刚想起上岗似的,这会经人提醒才闻见糊味。
盛灵渊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兵荒马乱地冲了出去。
盛灵渊愣了片刻,他从会说人话的那天开始,就没说过这么生硬的句子。他方才甚至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宣玑。
无论是现在的“宣玑”,还是过去的“彤”,说出来都生疏,硌舌头。
至于“小鸡”,那叫不出口——他不小了,闹着玩似的乳名不合适。少年时嬉笑打闹的亲密也没那么容易找回来,毕竟是物是人非了。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碎瓷片上,细细的黑雾随着他的心意卷了来,把碎瓷片都收拢起来,浮到半空。黑雾把那些瓷片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像锔碗的弯钉,轻巧地从瓷片中穿过,不到半分钟,就把打碎的茶杯修好了。
只是裂缝接驳处到底留下了细细的黑线,手摸上去,还有点不平整。
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盛灵渊握着那修补好的茶杯,头一次看清了这屋里的陈设。
他阴差阳错地被阴沉祭文吵醒,重回自己的残躯,拿回朱雀血脉,六感通透。
但他的心在坟里,感官也就是个被动的接收器,在三千年后的光怪陆离的刺激下,短暂地新鲜一会,很快又冷漠地一片死寂。朱雀血脉附带的悲喜,他更是不愿意认回来,任凭它们搅作一团,把他后半辈子萦绕不去的偏头痛搀和得越发死去活来。
突然间,盛灵渊意识到,自己住的房间是……那个人的卧室。
床头上有烟灰缸,旁边支着个台历,上面有几个随手备注的字。因为是简体字,盛灵渊先前只大致扫了一眼内容,见都是琐事,就没仔细看,直到这时,他才突然发现,虽然字形古今差异颇大,但那人笔迹的间架结构非常熟悉。
有很多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被褥洗得多了,有些发白,被角起了毛,充斥着前主人的气息。
搭在身上,像是自己会发热。
盛灵渊奇怪地发现,以前他居然一点都没感觉到。
他微微阖上眼,仔细地抚过被角,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半旧的棉布居然能柔软成这样。
“咳……”
门口响起一声干咳,宣玑坐立不安地抱着笔记本电脑戳在那——手机落在总部,还没拿回来——盛灵渊方才的动作看得他心里上蹿下跳的,宣玑清了几次嗓子,试图看起来庄重一点:“锅底糊了,我还是叫外卖吧,有没有想吃的?”
盛灵渊转向他,目光像两口深潭。
宣玑感觉自己血压直逼一百八,就快进化成一口高压锅了:“这个……就是个意外事故,发生概率很小的,我平时都还是很靠谱的。呃……真的,我可以照顾……”
盛灵渊打断他:“过来。”
宣玑倏地闭了嘴。
“过来,”盛灵渊轻轻地说,“我看看你。”
宣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拘了魂的孤魂野鬼,没来得及细想,两条腿已经自作主张地走了过去,心跳震得他四肢发麻。他没有抽出翅膀,但后背两侧的肩胛骨已经快要烫熟了。
厨房里蹲着一口糊成炭的粥锅,宣玑脖子上蹲着一碗糊成炭的脑花。
“我洗脸了吗?”他在一片焦糊里冒出这么个念头,一时间,慌忙想找个什么玩意照一下,低头正看见自己膝头上戳着个打开的笔记本,屏幕上外卖平台上热闹的各色小吃,他从八大菜系中间艰难地分辨出自己的影子,发现他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半跪在床边,“我这是什么傻逼造型……”
就在这时,一只好像怎么也捂不热的手端起了他的脸,宣玑倏地屏住了呼吸。
“原来他是这个样子的。”盛灵渊想,可又似乎本该如此,不应当惊讶。
初相识,便刻骨铭心。
难怪他活得这样像个人,盛灵渊恍然大悟,想起他每一次封住记忆,到处游历的快活劲,胸口又后知后觉地绞了起来,他想:要是没有我,他该过得多好?
宣玑被他摸得从脸一直酥到了脚,僵硬得发疼,就在他快要忍无可忍的时候,门铃拯救了他。
刚响一声,他就一跃而起,撂下一声“我去开门”,逃跑了。
盛灵渊蜷了蜷手心,撑着从温柔乡似的单人床上起来——朱雀血脉是他狠手剥下去的,好不容易回归本体,又被他压制了许久,不得完全归位,这会一股脑地爆发反噬,不比抽出去的时候好受多少。
盛灵渊按住心口,克制地抽了气,神魂复苏。
他从宣玑的记忆里看见,天魔剑的残片当时被赤渊火烤化了,化为铁水,裹在朱雀骨上。骨、血、旧器身、献祭人,赤渊为剑炉,看来是机缘巧合,促成了剑灵再次赋生。
铁水裹着的朱雀骨构成了剑灵的肉身,因此宣玑每一次都在烈火中“出生”。
三十六根朱雀骨,三千年至今,已经损毁得只剩最后一根……如果朱雀骨没有了,他会怎么样?
盛灵渊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他经不起赤渊再起波澜了。
门口传来人声,肖征和王泽一起来了。
王泽怀里抱着个大包,肖征则把已经没电的手机往宣玑怀里一扔:“你是不是这辈子学不会什么叫‘组织纪律’了?一把火把嫌疑人都烧光了,哦,招呼也不打一声,说走就走。”
王泽:“就是,不知道的以为您急着私奔呢。”
“别瞎说,”宣玑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怕谁听见似的,“进来。”
王泽和肖征面面相觑——就宣玑那张“废话上车拉”的嘴,不应该立刻贫回来吗?
他既然做了人,那这事里头必有鬼啊!
王泽一抬头,就看见盛灵渊披了件衣服靠在卧室门口,脸上没什么血色,还似乎有些直不起腰来似的,淡淡地冲他们点了点头。
王泽:“……”
他朝宣玑瞪起铜铃似的眼睛——你干什么了!
宣玑立刻把这二位不速之客抛诸脑后,扶起盛灵渊,低声说:“你再去躺一会,要是嫌吵,我给你贴一张静音符。”
“听见了吗?咱俩是噪音和灯泡,”王泽用胳膊肘杵了肖征一下,“肖主任,我认领噪音,您呢?”
肖主任锃光瓦亮的头气出了佛光。
“不妨。”盛灵渊摆摆手,对“噪音”和“灯泡”说,“坐。”
王泽莫名其妙地拘谨起来,有种被国家元首接见的错觉,连肖征也下意识地遵了命,并等着那个“剑灵”发话。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王泽放在一边的包上:“还有一位,也请吧。”
“哦哦,对。”王泽三下五除二把包解开,露出里面的通心草娃娃。
知春虽然是微云的“遗作”,但成刀后,刀灵没有立刻苏醒,及至修成能脱离刀身的刀灵,又不知道是几百几千年后的事了,没见过人皇,只以为那些让人如坐针毡的气场是来自高手的自然压制。
他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坐下,两条小短腿悬在沙发边上,造型有种诡异的幽默感,可居然还能看出一点温文尔雅的意思。
“刺杀失败,玉婆婆应该是知道自己暴露了,”肖征说,“我们的人扑了个空,只抓住几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子,老妖婆人跑了。话说回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毕春生引出异控局内部舞弊案之后,特能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关系就奇怪了起来。
异控局压下了镜花水月蝶的事情,只做内部处理,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异控局内部本身也有很多普通人,或多或少都会一些想法。
特能外勤们委屈,后勤的普通人恐惧。
后来又是月德公他们在东川搞出来的破事,异控局“秘银”外流,研究所严肃整顿了几次了,还在调查。而这件事的可怕之处,在于知道内情的普通人心里会怎么想——那些特能看起来上天入地、保家卫国,好像很可敬,其实会不会也像月德公一样,为了自己的特权和尊崇地位,故意制造事端,再冲出来当“英雄”?
“说实话,人事这一个月收到的辞职报告,比过去几年都多。”肖征叹了口气,“特能觉醒率又不明原因地突破了历史高点,逼近异常警戒线,接待台整个是超负荷运转的,研究所那边调查结果没出,人心惶惶,心思可能也都不在工作上,到现在没有给出觉醒率突增的确切原因。”
宣玑问:“都是什么系的特能?”
“不知道,”肖征说,“新觉醒的这一批特能很奇怪,有潜力的不多,大部分都是能量反应超过阈值,但没有具体的特能表现。
这种特能以前也有,像善后科的平倩如,可能会比普通人体力好一点、更耳聪目明一点,但没有其他能用得上的能力,肖征还没想好怎么安置这些人,但他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这样的人招到异控局里,只能帮着做一些后勤工作,但在社会上的其他行业,因为先天优势,成为社会精英的几率就比普通人大很多。再自由平等的社会,也不是完全没有阶级的。这是一群掌握了一定社会资源的人。
“那个瞎子一直在说‘重新拿回力量’之类的事,”肖征沉声说,“如果连玉婆婆那个老妖婆都愿意跟他们搀和,就说明不是传销和邪教,据燕队说,他们这个组织扎根很深,至少几十年了,他们内部还有个预言。”
宣玑一皱眉,听见“预言”俩字就难受。
“说会有一天,‘沧海遗珠洗净沙尘,重登王座’,”肖征说,“里面提到了特能觉醒潮爆发的事。我是不相信预言那一套——所有的预言都是人编的,实现了,也只能说明他们密谋得早。但问题是,其他人会怎么想。”
瞎子、玉婆婆之流,属于用特能兴风作浪的,对付这些人,异控局一向有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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