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浇愁
一旦这根通心草“没电”了,他就只能回到刀灵那种没人能触碰的状态里。
知春轻轻地说:“请您不要告诉秋山他们。”
“我不说,过两天他们冷静下来也能猜得到。”盛灵渊翻过一页菜谱,“我想燕秋山应该不会在意你是刀还是人偶,你这偶身要是能长久,一开始也没必要避而不见,你自己的态度就说明一切了。”
知春落寞地说:“我本来没想见他。”
盛灵渊问:“燕秋山有高山人的血统么?”
知春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微云王子的后人一直偷偷保管着我。”
后代的血脉越来越杂、越来越稀薄,他是个无主的刀灵,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燕秋山之前,家里已经几代没出过特能了。
远古高山人的气息似乎已经被时间洗净了。
他成了一把家传的古董刀,静静地摆在橱窗里,偶尔被拿出来保养一下,只有来了尊贵的客人,才有被请出来展览的机会。
然而仿佛是前世注定的,那个人一出生,知春就像是冥冥中被什么惊动了似的,忽然就睡不安稳了。
燕秋山小时候淘气,学校组织活动,他偷偷把家传的古刀拿走扮将军,知春长刀出鞘,小燕秋山不甚划伤了手,意外觉醒了特能,而刀灵,也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睁开了眼。
“还是嫡系,”盛灵渊一挑眉,合上菜谱,“怎么,你怕他拿自己给你献祭么?”
知春默默地贴着墙根坐了下来:“我……不应该忍不住出来的,是不是?”
“你这刀灵,招惹个人做什么?”盛灵渊叹息一声,“非同类、必殊途的道理都不懂吗?”
宣玑取回外卖,正要磨磨蹭蹭地回家,电梯门刚开,恰好听见自己家里飘出来这么一句,倏地愣住了。
非同类,必殊途。
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了下来,劈头盖脸,砸了个痛快。
“啊,”他想,“果然。”
电梯里有个住楼上的小姑娘一起上来,一路低头玩手机,见门开就往外走,电梯门合上,她才发现走错了楼层,抱怨了一声去了楼梯间,正好掩盖了宣玑的行踪。
盛灵渊听见了,也只当是下错电梯的小女孩,没往心里去,继续说:“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晚了,凡是难事,没有靠躲和拖能解决的,你过来。”
知春不明所以地上前几步,盛灵渊隔空,虚虚地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一个漆黑的符咒成型,没入通心草娃娃的眉心。知春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发现娃头曾经开裂的地方居然缓缓地长上了,悬挂的通心草木牌被什么东西牢牢地贴在了娃头上。
“有危险能替你挡一下,”盛灵渊说,“通心草这玩意人人能篡改,你最好还是小心点。去吧,别再跑了,从长计议,我有空替你想想办法。”
知春按住娃娃的额头,茫然地问:“还……有办法吗?”
“我一生都在逆天而行,有成有败,败多胜少,”盛灵渊打开窗户,西北风倏地卷起他的长发,永安正值凛冬,然而楼下车水马龙,人声如沸,让人一眼望过去,感觉不到寒意,“但那又怎样,总归有胜的时候。”
他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打了个指向,一团黑雾托起了知春的娃身,化作了一只鸟的形状,一双翅膀跟宣玑那付如出一辙。
“要去哪,自己同它说,”盛灵渊说,“飞高一点,别被人看到。”
电梯来回上下了几次,宣玑好像长在了电梯里,不按楼层,也不动,只是木然地站在一角,进进出出的邻居都忍不住看他。
“小伙子,哎,小伙子!”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叫了几声,见他半天没反应,推了他一把,宣玑一激灵,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拨着拐杖,嗓门大得好像要说给全小区的人听见,“发什么呆呢这是,你替我按一个十七,大妈够不着。”
宣玑默不作声地替她按了十七楼,自己下了老牛破车似的电梯,钻进了楼梯间。
“哦哟,”老太太缩了一下,嘀咕道,“气势汹汹的,这是要干嘛啊,寻仇啊?”
楼梯间里没人,宣玑倏地化作一道影,只一息,就到了他家的楼层。
“我等了三千年,”他想,“你说殊途就殊途?”
第85章
大门“呼”地一下掀开, 跟从阳台窗户里钻进来的风汇聚成了一线, 呼啸着穿堂而过, 茶几上几个头重脚轻的空杯子纷纷倒下,方才翻开的菜谱也翻了个跟头,打开到了自制蛋黄酥的那一篇。
盛灵渊披在身上的外衣从一边滑了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一只手就倏地越过他肩膀,一言不发地拽上了窗户, 一声巨响, 门窗同时卡死,嚣张的穿堂风从这边掐了头、又从那边去了尾, 戛然而止,一根原来插在花瓶里的红色羽毛在屋里飞了一阵, 打着旋地飘悠落下,正好飘落到宣玑肩膀上。
所谓“朱雀神鸟”, 也是鸟雀的一种,有翼种族天生容易沉迷色相,因此自己也生的形容艳丽, 尤其是眉心的族徽浮起来的时候, 那双眉目几乎能摄人心魄。
等等,眉心的族徽?
妖族里,只有血统纯粹的大妖才有族徽,也不是天天挂在脑门上顶着,只有遇到危险或者情绪波动大的时候才会露出来。
盛灵渊:“怎么了?”
出去取个外卖, 谁又给他招得炸毛了?
宣玑面沉似水地把外卖往阳台小桌上一放,手上动作却很轻柔,拉起盛灵渊滑下一半的外衣,轻轻搭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盛灵渊:“嗯?”
宣玑风风火火地冲上楼,可是一对上他的目光,心里的火气突然就消散了。
盛灵渊看人的时候,眼睛不会睁特别大,但也不会让眼皮“遮瞳”,让人有种他眼里刚好够装一个自己的感觉,他的眼神从来不飘,天然带着温暖的笑意,让人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是个什么样的垃圾,都能从他这里得到无条件的支持和包容。
这种美好的错觉会一直持续到陛下图穷匕见的一刻。
有多少深夜里瑟瑟发抖的人,就有多少愿意为了这眼神赴汤蹈火的人。
宣玑凝视了他好一会,心跳放缓,五味上浮。
这人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了,他还求什么呢?人的贪念真像荒草,野火一把烧尽,风来又蔓蔓发芽。宣玑自嘲地发现,自己先前还想着,“只要他看我一眼就好”,没好完,转脸又不满足。
“我这是要干什么?”宣玑心想,“鬼迷心窍。”
盛灵渊看见他眉心的族徽缓缓淡去,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一偏头躲开自己的视线:“没……就是那什么,我这……那个楼层高,没事别在窗口吹西北风。”
当年一直是灵渊在照顾自己,殚精竭虑的,现在也该轮到他照顾灵渊了。
这就够了,要知足。
他明明恨极了那些逼迫过灵渊的人,又怎么可以变得跟他们一样面目可憎?
“饭有点凉了,我去过一下火。”宣玑说着,匆忙地拎起外卖袋,转身要往厨房走,走两步又想起什么,从袋里掏出一杯奶茶,“对了,这个你还喝得惯是不是,我点了没有糖……”
盛灵渊却没接,越过奶茶杯,他捏住了宣玑的手腕,手指有意无意地在那凸出的腕骨上摩挲着,他压着宣玑的手,从身后环抱过来,感觉怀里的人僵成了实心的木头。
唉,眉间族徽又要跳出来了吧?
宣玑:“……”
知足个球,这日子没法过了!
盛灵渊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别怕我。”
宣玑猛地回身,把盛灵渊一推,抵在阳台的落地窗上。
然而当他与盛灵渊的嘴唇只有一指之隔时,他强行屏住了自己颤抖的呼吸,逼着自己停下,不再靠近。
“灵渊,”他闭了闭眼,把声音压得很低,“你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意思,嗯?你都看见了。”
这话一出口,宣玑绷得紧紧的肌肉就渐渐松弛下来。
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难的。
宣玑有一刹那,依稀找回了年少时的感觉,那时他什么话都敢对盛灵渊说,蠢话、任性话、不讲理的话,灵渊永远不会嫌他,所以他有充足的底气。大不了吵一架,反正吵完过一会就好了,没人能记住方才为什么吵。
“我不识趣,对你有‘不伦不义’的妄想,这是我的错。但……呵,”宣玑低低地笑了一声,又退开了半寸,“这么多年了,什么慢性病也不影响日常生活了,这点妄想更不算什么,你不用在意。只是能不能避免一些招我犯病的动作?比如……”
他的话终止在盛灵渊落在他嘴唇上的轻轻一啄里。
盛灵渊:“这样?”
大魔头杀人不见血的手顺着他的脊背上滑,捏着他的后颈,压了过来:“还是这样?”
他的声音消失在交融的唇齿间,这一次陛下温柔耐心极了,再也没有那种会让人有不同解读的暴躁。
什么叫灵魂都在战栗,宣玑以前觉得是修辞,现在信了,真有这么回事。他胸口像是中了一支毒箭,毒素沿着心脉一路扩入全身,特殊的麻让他一时失了控,仿佛这身体是个借来的壳,能刀枪不入,不知痛痒。
塑料的奶茶杯禁不起那这“刀枪不入”的神握力,“啪”一下被他捏炸了,溅得到处都是,宣玑这才回过神来,撤退半步:“你……”
“我说错话了。”盛灵渊先他一步开口,微微一顿,盛灵渊像个酩酊大醉的人,不辨南北,腿却记得回家的路——他先前权衡着,叫不出口的称呼就轻车熟路地滑了出来,“小鸡,灵渊哥哥说错话了,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他俩小时候,吵架是家常便饭,那会谁也不会关上自己的思绪,脑子里想什么对方都知道,吵起来比开口对喷有效率多了,都是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暴风骤雨一阵过去,很快又会被凶险的外界打断,自然而然地开始互相担惊受怕和互相安慰。后来随着年龄渐长,事情开始便得复杂了一点。“成熟”了一点的男孩子们学会了冷战——冷战基本都是盛灵渊先发起的,因为剑灵有心无力,战不好。
等剑灵也熟练掌握屏蔽思绪的时候,盛灵渊已经真的成熟了,不怎么跟他吵了,及至后来离开东川,人皇的冠冕把他的心撑开到一天一地那么大,日常琐事就只能激起温柔的涟漪,不再那么容易起波澜了。
偶尔拌嘴,还没来得及起火,就会因为这么一句“灵渊哥哥说错话了”,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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