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上
他想起曹阡陌说洛金玉死心眼儿……还就是个死心眼儿!再没见过比这更死的了!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揣着手,暗自捏了自己几把,无奈之下,回过身去,道:“金玉,你听咱家说,这事儿无论是谁错,无论怪谁,也不至于如此。这世道是重女儿贞洁,可你我都是男子。”
洛金玉却不赞同道:“若男子自身不以身作则重视贞洁,又何来颜面苛求女子如此?再者说,你我皆是男子,已占了便宜,这世间男婚女嫁前,又哪里能朝夕相处这么久?就连……那样,也是成亲之后才做得。遑论你我同床共枕多日,无论怎么说,都该成亲。”
沈无疾:“………………”
洛金玉皱眉:“你今日十分奇怪,一夜之间,你遭遇了什么?”以沈无疾往日性情,只有立刻说好的,没当场闹着就地成亲,已算是懂事了,怎么竟推三阻四,不愿意了?
沈无疾:“……”咱家还想知道你遭遇了什么呢!
他板起脸道,“明明奇怪的人是你,平日里死不肯从了咱家,今日忽然说要成亲……”
“这不是你向来所求吗?”洛金玉耿直地问。
沈无疾:“……”
是,这是他向来平生所求,他甚至觉得,若能让他朝如愿,夕死亦可。可……可曹阡陌与明庐的话在他脑海中交织不断。
最要紧还是曹阡陌的那席话。
曹阡陌说,洛金玉如今不过是因母死而移情罢了。
因他待洛金玉殷勤亲热,所以洛金玉不知不觉中,有些依赖他了。
说到底,洛金玉不过是生病了。
一位病人高烧,烧糊涂了,说要将万贯家财送给路上的叫花子,仅此而已。
叫花子自然能说要,只要这叫花子脑袋没毛病,都会说要。
可沈无疾……沈无疾这叫花子根本来不及多看那万贯家财一眼,他心里只有这位病人,他为这位病人心痛,痛极了!
好端端那样一位风光霁月的神仙,怎么能遭受这些劫难?贼老天何其心狠,怎么敢让他受这些苦?!
洛金玉还要说话,被沈无疾打断了。
沈无疾平静道:“无论如何,此事都不要再提。金玉,咱家知你重情义,你或许感激咱家对你所谓恩情,甚至感念咱家对你的痴心真意,咱家知道你有如此心意,已是够了。咱家不骗你,也骗不过你,咱家过去,如今,以后,始终都对你一片深情,永愿为你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只要你一声令下,咱家甘为牛马走狗受你驱使,可你永远无需为此回报咱家任何万一。只要你好好站在那,继续做你神仙一般的洛金玉,走你该走之路,做你该做之事,为百姓、做贤良、留青史,就够咱家含笑九泉了。”
洛金玉怔住,许久没有说话。
沈无疾见终于镇住了他,也说不出自己此时此刻心中是何等滋味,只知前功不能弃,继续道:“昨日咱家又胡搅蛮缠了,叫你发了誓,那誓是咱家逼迫你发的,不算数。喻怀良老谋深算,轻易不会出手,他如今既被齐谦说动,强为你出了头,怎么也是极欣赏你的。待你冤情洗清,再入考场,顺理成章成他门生,咱家猜他不是将孙女儿嫁你,也会为你寻其他大家闺秀。曹国忠已倒,皇上需要亲手扶持一批新近入朝、根基浅、却又最好拿得出手的年轻官员为己所用,我已向他提议过查找当年受曹国忠所害的忠良贤臣之后,恰好符合他所期待。届时,第一个翻的,便是你洛家的案。洛大人清誉满天下,你自己也是年少有名,你入朝后,谁也会待你敬重。再往后,你前途不可限量。所以,有些不该说的话,你再别说了,明白了吗?咱家也吩咐下去了,日后来福他们,不会再乱叫你。”
洛金玉仍然怔怔地看着他。
沈无疾见他许久不说话,犹豫一下,不敢多看他,转身匆匆地出去了。
洛金玉又发了好一会儿呆,面上懵懂又茫然。
沈无疾于他而言,是一篇极难读懂的文章。明明是沈无疾先百般纠缠,闹着叫着要做夫妻,他不愿意,沈无疾就各种胡搅蛮缠,可如今他愿意了,沈无疾却又说东说西,不愿意。
若说不愿意……若是沈无疾突然间移情别恋,也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沈无疾又说没变心,却又一面不愿应亲,为什么?只是为了……喻阁老?
洛金玉想来想去,想起昨日沈无疾忽然提起那位喻阁老的孙女儿“喻皎皎”,言语举动中似乎极排斥这位喻小姐,今日又重提喻阁老对自己的赏识,莫非,沈无疾从喻阁老那得出了些风声,那喻阁老还当真有意要为自己做主婚事?
且听沈无疾话里话外,喻阁老有意重培自己。
洛金玉虽不明朝中具体形势,却大致也知道,喻阁老这类重臣流派,再如何与沈无疾面上交好,内里也是绝不能真成自己人的。且沈无疾也不重自个儿形象,在外怎么看都是奸宦一类,谁与他真心亲近,必然会被打上阉党一派的烙印。届时,不一定就在朝中无路可走,但也绝没有入喻阁老门下的可能了。
洛金玉并不知道沈无疾更多是耿耿于曹御医所说的“移情”一事,只当沈无疾是为自己名声着想,他大致“理清了”沈无疾的想法,默然叹息,起身向外走去,去到沈无疾窗前,与坐在那发呆的沈无疾四目相对。
沈无疾:“……”
今日这洛金玉忒不对劲,居然还追出来了?!这是他轴劲儿上来了吗?
洛金玉其实还真是骨子里那轴劲儿上来了,他既已说服自己,要和沈无疾成亲,又见沈无疾一心为自己着想,竟宁可自伤,越发坚定心意,对沈无疾道:“我知你是怎么想的,可我并不在意。”
沈无疾:“……”
“我本就再无心仕途,如今翻案,也是你暗中为我所做,我若事先知情,便会劝你不必再徒劳费力。只是事情已有,又牵涉到你,我才心想,翻便翻吧。其实,于我而言,翻与不翻,已没有任何意义,就算证明了我的清白,时光也回不到三年前。”洛金玉淡淡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犹豫一下,又补充道,“自然,若你想让我入朝为官,翻案过后,待一些事了,我愿意为你去参加科考。”
洛金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他想到,虽沈无疾家底殷实,可到底自己也是男子,哪有什么也不做,靠吃沈无疾俸禄生活的道理。可自己一介书生,百无一用,手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好,若不为官,大概只能开设私塾教书了。开私塾倒也是一件好事,他自认为官也是两袖清风,恐怕和做私塾先生,在收入上也差不了许多。只是,若沈无疾更喜见他为官,并非违背道义伦理之事,他就也不妨从善如流,夫妻之间,大约也该这样相互敬重意见。
沈无疾:“……”
洛金玉温和道:“我知你惧人日后说我攀附阉党,可是这又如何?你又不是曹国忠,阉党不做祸国殃民之事,又如何该被这样辱称?若没这样辱称,你也不过司礼监掌印,实在要说,也是说我攀附司礼监,可司礼监与内阁及百官皆乃皇上所设官职,难道我攀附内阁,就要比攀附司礼监更高人一等吗?”
沈无疾:“…………”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但细想起来,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接着,洛金玉认真无比地道:“何况,若你仍有乖僻行为,我私下里阻不住你,定比吴为大人参得你更狠。我本意绝不愿攀附任何党派,无论是你沈公公,抑或喻阁老及任何人,我为官只为忠君善民,任何官员提出举措是对,于社稷有益,我便赞同,举措只为私心,陷皇上于不义、百姓于水火,我便反对到底。到时,所有人也会知道,我洛金玉无党无派,于政事上孑然一身,如此而已。所以,你的那些担忧,皆是多余。”
沈无疾:“……”
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可终是没打断洛金玉,因他隐约见着了洛金玉眼中的光芒,从洛金玉说“我本意绝不愿攀附任何党派”始,或许洛金玉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隐隐间,似乎三年前那个傲骨凛凛的洛金玉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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