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人不清
丘文殊到底年长两岁,穿得有模有样,刚刚系好束带,闻言抬眼看了过去。
只一眼,就呆了。
对面人儿虽说着请人帮忙的话,但站姿昂首挺胸,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这、这、这不是女人吗?!
披肩的乌发更加柔和了元琛那雌雄难辨的容貌,现下除去男子衣冠,只穿着白色中单,在外人看来,就是活脱脱一个女子。
丘文殊只要想到自己昨夜同一个陌生女子共处一室,睡了一夜,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只他向来喜怒不上脸,别人不知他内心波动如此之大。
元琛见他只板着一张冷脸看着自己,皱了眉,喊:“丘文殊?”
丘文殊抿嘴,欲言又止。
前朝有女童受男仆喂饭,便被其父沉塘。宁朝的风气虽不像前朝那般灭绝人性,但男女大防还是讲究的。
孤男寡女共度一夜,对双方的声誉伤害极大!这些难道元琛姑娘你都不知道吗?你一点都不顾惜自己的名声吗?若我是那等孟浪男子,你…唉!
好学可以,但要注意分寸啊!怎可和、和男子睡、睡…
丘文殊内心有一万句劝言想讲,只困于结巴隐疾而不能开口。
丘文殊只能转身甩袖,冷冷丢下一句:“不知、所谓。”已表自己对元琛行为的劝诫与不满。
元琛:“…”这么高傲?请教如何束发都不行?!
朗朗书声传来,丘文殊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沉着脸,头也不回地破门而出。
门咿呀着荡,元琛磨牙,穿衣。就在此时,他看到丘文殊同手同脚地走回来,冷着脸将门从外合上了。
无法体会丘文殊别样体贴的元琛:“…”
湖山书院里,新入学的书生在德馨堂听课。
丘文殊到时,书生济济一堂,他定定神,整整衣着,从容而入。来得迟,只剩下距离夫子最远处的地方有两张案几,丘文殊席地坐下。
元琛就没这么幸运了,夫子已开始授课,他才姗姗来迟,告罪一声想进来,夫子没应。
这位夫子姓梁,是个举人,已近花甲,戴老人巾,穿雪灰色道袍,攥着一卷书,背手站着,表情严肃。
“有些人,仗着家中关系进的书院,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梁夫子指桑骂槐。
宁朝的书院名义上是只招收秀才,童生等则归到私塾就读。但书院为了束脩,也会接收非秀才生源。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就想方设法将子女塞进书院,一则与未来的为官者同窗可发展人脉,二则书院的夫子能力也更好。
元琛并非秀才,的确也是靠关系进的书院。
梁夫子的话到了学生的耳朵里,便有了歧义。女子女扮男装进书院,也要靠关系的,并且还要和夫子们通过气,不然住宿沐浴都成问题!
书生们窃窃私语。
“果然呢,我就说他是女子吧!”
“不一定吧…我看他举止干净利落,极为大方,眉宇间英气十足…”
丘文殊静静地坐在一隅,看似漠不关心,目光却轻飘飘地落在书上,失了神。
今早要不是她喊我起来,我定然会迟到。现下我安然无碍,而她却被当众奚落…
丘文殊抬眼看去,众人议论中的元琛在梁夫子面前站得笔直,连头都仰得高高的,一点都没有认错的打算。
梁夫子又奚落了两句,终于道:“进来吧,回去将《论语》抄写一遍,明日交到我。”
元琛应一个“是”后,信步走入堂中。他目光闲散,随意地扫视一周,踱到丘文殊旁坐下——只有这里有空余位置了。
梁夫子开始给学生们上课了,声音沉厚。
堂外轻风扫落叶,厅中时不时有翻阅书籍的沙沙声。
元琛从竹编的书笈中取出笔墨纸砚,侧脸神情认真,坐姿端正,右手持笔姿势极为优雅,一笔一划绝不含糊。
丘文殊从余光打量,到情不自禁地偏头凝视,不过一瞬。
还真是沉鱼落雁——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人主动解释一下?”梁夫子提高了声音。
丘文殊瞬间回神,收回视线,余光落在元琛的字上,当即又惊了一下。
纸上的字写得歪七扭八,简直惨不忍睹。丘文殊强忍着,才没有露出鄙夷之色。
第3章
梁夫子扫视一周,拂须道:“丘文殊,你来答。”
往年的案首,都是在南直隶里最为知名的东林书院就学。这次湖山书院捡到一个丘文殊,夫子们都摩拳擦掌,想将丘文殊培养成自己的得意门生。
今日讲学,梁夫子自然要考校这位案首。
丘文殊从容起身,对梁夫子行礼。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的意思丘文殊自然知晓,但那么长的一串话,他没把握不结巴。
堂上众人皆盯着丘文殊,等他的回答。
丘文殊鬓角带汗。
元琛亦停笔,支肘托腮,仰头看着丘文殊。
丘文殊相貌出众,面上沉静,但因其唇线过于直,莫名给人一种疏远的感觉,让人望而却步。但此时骤然闭眼,仿佛——
“学、学咳咳咳…”丘文殊甫一开口,便结巴,立刻假装咳嗽。
元琛困惑地皱眉,直觉哪里不对劲。而梁夫子爱才心切,见丘文殊咳嗽,忙不迭道:“身体抱恙,就该多多休息,快坐下,不必回答了。”
丘文殊一边咳嗽,一边坚持给梁夫子行礼,方才坐下。
梁夫子继续讲学,可丘文殊思绪早已飘远,对元琛的打量无动于衷。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他不可能永远咳嗽吧!
午时散学。
丘文殊背起书笈,正要走,几个书生相携而来,脸上带着笑。
“丘公子,久仰大名。”
丘文殊站定,暗自好奇地打量对面的同窗。
他们纷纷自我介绍,又邀请丘文殊一起用膳。
丘文殊意动,又听他们说:“饭后一起探讨功课。”
丘文殊心中苦闷,朝他们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轻风卷来身后书生的议论之言。
有人不解:“他这么个天之骄子,怎么会来我们湖山书院?与我们为伍?”
有人不满:“我表哥说得没错,这位布政使大人的次子傲得很,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有人阴阳怪气:“唉!人家家世好,脑子也好,轻易不与人结交也正常。”
丘文殊在游廊拐角处站定,晦涩难明地朝那群人投去一眼。
方才散学,食堂一定挤满了人,不想再听见阴阳怪气的话,也不想再得罪人的丘文殊先回了宿舍。
元琛已在宿舍,此时正在桌前抄书。
丘文殊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进了门,坐到自己的桌前,放下书笈,取出一卷书,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元琛瞥了他一眼,一边写字,一边问道:“丘文殊,你一个月有多少零用?”
问这个做什么?
不会是偷偷从家里逃出来上学的吧?!
丘文殊紧紧嗓子,毫无保留地将全副身家报出:“三十。”
“三十个铜板?三十两?”
“两。”
你想要的话,就尽数拿去,一个姑娘出门在外,可不能没有银两傍身。
丘文殊转身想取钱,就听见元琛说:“那么我付你三十两,你帮我抄半本书吧!”
“…”
“又要上课又要抄书,一天的时间,我怎么可能完成。”
“同夫子,”丘文殊假装只是想换个地方看书,倚着柜子低头翻页,道,“道歉。”
元琛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丘文殊说话爱停顿,两三字就停一下,跟累了喘气似的。他刻意缠着丘文殊说话:“为了不抄书就道歉?”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梁夫子也知道想给你一个教训罢了。
丘文殊回到原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