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
他把我揽入怀里,声音在头上响起,我能够从脸颊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我知道了。”
“你在延英殿还要被皇后监视。”
“奴婢不怕。”
“我只信得过你,前朝很多官吏最近都有些蠢蠢欲动,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去帮我监视违命候,我要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你记住,我只信得过你。”
第4章 故事
夜里我就到违命候宫里去了,随身的东西很少,横竖这宫里我只记挂一人,身外之物我就不在意了。
违命候的院子清冷寡淡,没什么人气,只有几个小丫鬟偶尔出来整理杂物。
已经入春了,违命侯仍穿着冬衣,雪白的狐裘绕在他的颈边,衬得人越发出尘洁白。
他抱着一个汤婆子笑吟吟地和我打招呼:“来了?”
语气像朋友一样亲切热络。
他见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对我的到来,他似乎早有预料。
我行了礼,将东西放到侧屋的通铺,过来帮院子里的小丫头打扫,顺便把违命候住的屋子都收拾了一遍,他就坐在书桌前看着我们忙碌。
晚饭过后,他找我去伺候笔墨。
他特意遣退了小丫鬟,只留下我们两个人。
窗外的梅花依旧开着,早已不再新鲜,他看着梅花久久不语,我拿着墨慢慢地磨。
最后是他先开了口:“皇帝派你来的?”
我的手一顿,忙说道:“暮云一介奴婢,怎么能劳烦皇上,不过是寻常调动。”
他笑道:“别急着否认,我也是做过皇帝的,他想的东西我不是没想过。”
我大惊,脸上表情有些失控,他若猜到我的来意,怎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违命候处境微妙,皇上既需要他的存在来钳制前朝的余孽,又对他忌惮不已。
他平时总装作平和柔弱的样子,怎么现在却有几分张狂?
他的手指摸着宣纸的边缘。那双手放在洁白的纸上,竟然一时分不出到底是纸白还是手白,他自顾自地说道:“你来也好,我也没多少日子了,这宫里就你最和我心意,有你来陪我倒也是一件乐事。”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说我最和他心意。
宫里随便说一句话都有深意,这句话在通常情况下都是侍寝的暗示。但我看他神色朗朗,坦坦荡荡,不像是存了色心的样子。
说句不好听的,他这身体在床上到底行不行都让人怀疑。
我顺从地跪在他面前,说道:“奴婢既然到了侯爷宫里,便是侯爷的人。做奴才的自然唯主人之命是从。”
他的手随意挥了挥,“你就别跪我了,咱们都知道,你的主人不是我,是那位。”
他食指竖直,指了指天上。
“我说你和我心意,不过是我看你和我有几分相像罢了。”
违命侯莫不是生了场病,把脑袋和眼睛一起烧糊涂了?他是天潢贵胄,我是乡野丫头,连我娘都不知道和哪个野男人生的我。我和他一点微末的血缘关系都沾不上。
他天人之相,我资质平平,何来的相像之处?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内心,反问道:“你不信?”
我仍然跪着,“暮云好比污泥,侯爷就是那云端之人,哪里有一点半分的像?”
窗户没关,夜风吹过,烛火晃动,违命侯高挺的眉骨笼罩在阴影之下,眼窝有淡淡的黑,分不清是影子还是病中留下的眼圈。
墨已经磨好,他拿着一支细的狼毫笔,沾了墨水半天落不下一个字,笔尖上落下一滴漆黑的墨,在纸上晕染开来。
他便放下笔,手在那一点漆黑上摸来摸去,指腹沾了墨水。
我叫道:“侯爷,沾了手是极难洗的。”
“我知道。”他含笑看着手上的墨迹,突然问道:“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我正看着他走神,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他抬眼看着我,眼如寒星,眉若春山,双瞳翦水,好像那画中的仙人。
“你想知道我为何觉得你我二人相像吗?”
我点点头。
我在那一夜听了一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用了一生去读那个故事。
第5章 (修)
下雪了。
我抬手,雪花像鹅毛一样轻轻落在掌心慢慢融化成水,然后被体温蒸发。
现在还不觉得冷,再过一会我可能就会被冻僵了。
内务府的人肯定不会想到给娘亲送炭,晚上这么冷,也不知道娘亲能不能睡着。
贤妃娘娘能不能早点放我走呢?
看样子是不能了。
我看着从钟粹宫走出来的二皇兄,对自己接下去的遭遇大概有了点数。
“二皇兄。”我磕头,将头和身子埋低。
小胖子二皇兄二话不说一脚踹在我胸口,将我踹翻在地。
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片漆黑,我还没喘过气来就听道他尖细的声音叫嚣着:“连行礼都不会,歌妓生的儿子就是懂规矩。”
他把“妓”读的又重又长。
我摆弄着冻僵的手脚尽力跪好,“皇弟粗鄙无知,请皇兄多多教导。”
二皇兄杨倜手下有一名力气颇大的太监,宫内都叫他高力士。高力士走上前来,我只看见他黑色的皂靴越来越大,像是一座山,接着他把手按在我的后颈,猛地一下把我的头磕到青石地板上。
脑袋响过嗡的一声,眼前雾蒙蒙。
“磕头要这样磕,懂吗?”高力士的声音粗糙,故作威仪的尾音中流露出几分女人的味道。
死太监,活儿丢得久了,连说话都不成人样。
“明白。”我应声咚咚咚磕头。
不知道磕了多少个,我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将头砸在地上。
在宫里,疼痛和尊严是上层人才有的特权,对于我这样随随便便就可以被贵人们碾死的蝼蚁来说,疼痛和尊严都是奢侈的东西。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活下去,任何东西我都能付出,都能舍弃。
我还得等到十五岁封王的那一天,带着娘亲离开皇宫。
二皇兄似乎在笑,但我听不清了,北风扭曲了他的笑声,像是哭号,在我磕了一会头之后,他就放我走了。
头上好像流血了,我摸摸额头,摸到一片凹凸不平的血痂。娘亲看了我也不说什么话,只拿出饭菜来让我吃了,把我身上擦干净,让我到寝殿睡觉。
我知道,她一定在背着我偷偷哭。
这样的生活,不都习以为常了吗?
在江南的时候,娘亲是秦淮河边的姐儿,要靠皮肉生意来养活我们二人。我们都觉得那样的生活很痛苦,她时常念着多年前接待过的一位贵人,说我是贵人的孩子,贵人会回来接我们去过好日子。
贵人确实来接我们了,但是在冷宫里受人欺负的日子,难道就比以前幸福吗?
人生这种东西,在哪里都是痛苦的。
我翻身,对上一双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沉静如不惊的深渊,仿佛承载着千年的不见天日的欲望。
“被打了?”他右手支肘侧躺在床内侧。
灯已熄灭,凭借着窗纸间隐隐偷过来的月光和雪光,能勉强看清他俊美的轮廓和煜煜生辉的双眼。
“不是被打的。”我缩在被子里小声回答。
“那就是自己弄的?”他嗤笑,“你真没用,二皇子那种草包都能踩到你头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
“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你要是当上皇帝,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不考虑。”我摇头,“您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当皇帝呢?”
“您是龙神,本来就尊贵无比,没必要屈尊降贵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管我有没有夺嫡之心,我都不可能当上皇帝。四个皇兄都有势力支持,各有所长,我不过是一个烟花柳巷出来的孩子,到现在都有人怀疑我是不是龙种,怎么去争那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