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鹭
齐轻舟是唯一能勒住他的那根缰绳,是上天专门放下来清扫他灵台之恶的善根与清念,是他命里不可多得的善缘与福泽。
殷淮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向来不信神佛,鬼来杀鬼,妖来斩妖,不过是怕做得太过又有闲杂人等在小皇子耳边嚼舌根,惹他不高兴罢了。
现在那小祖宗已经很不高兴了,今日出宫浪一天了都还不知道回来,越发地放肆。
想到这,殷淮眉眼间的柔情蜜意转眼又敛了个干净,唇线抿得紧,心中亦有些不踏实。
从前只一心想着揽权,铲除异己,可现在他愿意妥协,只要小皇子高兴,曾经这些他看得很重的东西都可以往后让一让。
这些天闹的别扭他受够了,原本是想冷一冷小皇子,可如今却是自己忍不住。
算了吧,他这种腥风血雨里过来的老骨头,跟一个小孩儿计较什么呢,哄哄他,想怎么样就依他,改手段、少杀生他都可以去试。
他愿意妥协。
至于别的,可以再慢慢教他,自己耐心一点、姿态放低一些,脾气再好一些,小皇子会懂的。
反正只要有他在,怎么样都能护住齐轻舟。
殷淮每一步都想得很好,只是不知,正在成长的青少年正处于心神崩溃的边缘。
每每看到殷淮那张美到可以骗人的脸齐轻舟心里就一阵抽痛,双手捧上一片真心供人践踏。
他从前笃信即便殷淮性情冷漠狠毒,但自己是个例外。
原来不是,都是假的。
耐心教诲是假、为他排队买的点心是假,夜里守护、上药时的哄抱、平安喜乐的花灯桩桩件件通通是假。他以为最可以信赖的朋友与亲人也是假的,殷淮怎么做得出来?
曾经拼了命想要维护和永远陪伴的人这样欺骗他利用他,甚至那样轻贱他,对他生出肮脏玩弄的心思,曾经那些亲密的拥抱、充满温馨的肢体接触现在令他恶心。
齐轻舟无声流下的眼泪淹没了脸颊,整具身体都止不住抽搐颤抖。
第二天宫人收拾床榻,枕巾、被角,全湿成一片。
彻夜无眠,齐轻舟顶着眼下两团青黑出门,未料天露熹光便有人在厅堂中候着了。
到底是殷淮服了软,先站起来走向他。
齐轻舟哭了一夜,这会儿倒是面色平静,只是眼角一片水红。
他垂着头,利落果决拂开对方为他添外袍的手,仿佛碰到什么脏东西一般缩起手闪躲。
殷淮双眉一拧,这种不加掩饰的排斥与抗拒他没有丝毫心理准备,那件他特意命人为齐轻舟裁制的云绸丝织外袍就已经掉落在地,沾染上尘灰。
这件外袍当初刚做好的时候,齐轻舟宝贝得紧,每天都要披着出门。
殷淮只当是小皇子气性大,还在耿耿于怀前几日之事,他弯腰捡起来,还没站直,就听见少年站在院落初冬的阳光里轻声问:“掌印,你觉得我笨吗?”
声音里竟然带着点莫名的、清浅的笑意,同天边那十一月的日光一般游离与不真实,发飘的尾音扫得人心里发慌发虚,极其不舒服。
殷淮凤眼危险眯起,他认识齐轻舟这么久,还不知道小孩竟然什么时候也会用这种语气同人说话了。
殷淮不解,不答,齐轻舟就回过头,遥遥望过来,隔着冬日清晨冷清的寒风和簌簌的落叶问:“那掌印,您看我听话吗?”
说话时甚至有些俏皮地歪了歪头,可失焦的瞳仁像被抽走灵魂的木偶,落满漫无目的的无力与疲惫。
那眼神剥开来,竟还含着一丝猩红的恨意与决绝。
没办法不恨啊,曾经有多么信赖他、敬慕他,如今就有多恨他。
那些信任、快乐和安全感都可笑至极,他像一只不要脸的狗一样巴巴凑上去,摇尾乞怜,要一点宠爱,要一点关心,要一句表扬。
掌印心里大概觉得很好笑吧,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甚至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自己就上赶着上钩,表过无数次忠诚,说过无数次景仰,得来这无数难堪。
齐轻舟恨意顿生,上前一步,竟还是笑了笑,嘴角边的梨涡显得乖且温顺:“那掌印觉得我好看吗?”
殷淮心中莫名刺痛,仿佛有什么混在一团乱絮中一闪而过,他还抓不住线头就已然有什么东西已经静静悄悄地流逝了,心下一慌,蹙了眉正经严肃道:“殿下出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聊一聊吧。”
齐轻舟缓缓眨了眨眼,眉梢带出讥诮的讽意。
有什么可聊的,一个满口谎言玩弄人心的骗子,一个皮囊美丽溺于权势的混帐,多接触一秒他都觉得难受得像是翻来覆去死一遍,齐轻舟幽幽弯了下嘴角,竟把殷淮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姿容学了个十成十:“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还回不回来。
他抬脚大步往宫门走去,有些萧瑟冷冽的寒风撩起他单薄的衣角,跨岀门槛那一刻又停下,微微侧回头,对着空气轻轻一笑:“这段时间,承蒙掌印关照。”
作者有话说:
就看谁狠了!明晚见!啵啵
第50章 震怒
心头生恨,淮王殿下越发无所顾忌,平日按着隐忍不动忽而直接杀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殷淮在京郊差途中接到了齐轻舟大张旗鼓将行李搬回长欢殿的消息时,手中缰绳狠狠一勒,白马痛得发出长长哀嚎嘶啼,人亦几乎马背摔落,身后长长一队人马震惊错愕。
怒火腾地燃起,熊熊烈烈,烧得殷淮心肝脏肺都疼作一团,箭弓一扔直接策马回宫,马蹄疾驰,惊落宫道两侧的簌簌合欢。
他可以纵容齐轻舟的一切脾气,也做好了再退十步百步一千步的准备,什么原则都可以妥协。
但齐轻舟要走,便是犯了他的大忌。
他绝不放小皇子离开自己一步。
已是深秋初冬,碧绿乔木与簇锦繁花已零落凋谢,斜出宫墙的枝桠光秃秃琉璃瓦与朱红梁雕上铺了一层金黄落叶,荒芜灰败的气息无法粉饰。
百里长途,终究是没有赶上。
齐轻舟仿佛早有准备,姿态决然,动作极快,长欢殿侍卫苍梧带了一行人把他的东西收拾利落用不了多长时间。
不是因为他物什少,是因为那些殷淮为他添置的衣裳弓箭、笔墨纸砚、手工玩具齐轻舟轻飘飘瞥了一眼就说:“不要了。”
太监宝福站在一旁缩着脖子欲言又止。
走的时候,那只圆乎乎的雪狐追了出来,咬着齐轻舟的裤脚,一双灵性的眼又黑又湿。
齐轻舟心里难受,也不知道是舍不得狐狸还是别的什么,蹲下身抱起软乎乎的小狐狸,低声喃喃问:“你要跟我走吗?”
雪狐好似真的听懂了他的话,埋头在他怀里蹭了蹭,可就在齐轻舟要把他抱出门口的那一瞬间,他“噌”地跳下地溜走了。
齐轻舟眼眶瞬间就红了,手死死握成拳,大步离开,不再回头。
在焰莲宫住了将近一年,乍一回到长欢殿竟还有些不习惯,明明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草垒花簇、鹦鹉秋千,还是那么热闹,却让他觉得陌生。
进殿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脚,若不是被苍梧搀着早就摔了。
殷淮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九千岁震怒,血流成河
徐一已经多年没有见过殷淮这样阴沉的脸色,自东厂掌权后,主子一直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与神情外露,不紧不慢点尘不惊,所以更显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高深莫测。
这一次不一样。
殷淮怒不可遏,要以极刑处理那几个放走齐轻舟的奴仆,宫中瞬时一片凄声哀嚎,人人自危,被阴沉暴戾的低冷气压笼罩。
殷淮无动于衷,玉直落拓的身影在空荡荡的殿厅中显得萧瑟又凌厉,无人敢近。
徐一心知主子是迁怒,却也没有多说。
没有用,那位淮王就是主子的眉心痣、致命穴。
跟在殷淮这么多年,他再清楚不过,有人这时候开口求情只会适得其反,惹怒了处于狂躁边缘的暴狮只会波及更多无辜之人。
平日负责侍奉齐轻舟的小宫女年纪不大,跪在地上,没忍住颤抖着哭出声来求饶,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清楚:“掌、掌印恕、恕罪,奴、奴婢知错了,求、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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