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下)
“阿璞。”谢裳裳含笑走来,打量了他的气色,深觉比上次见面时要好了许多,宽心了些,又看向了魏绎。
魏绎今日着的是玄青色长袍,束发带是全黑的,脚下穿得也是寻常布履,与皇帝的富贵之气不沾半点边,只令人觉得他英姿勃发。可一与林荆璞站在一块儿,气场相投,谢裳裳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一时有些愕然。
谢裳裳不知该如何称呼为好,哪知魏绎先弯腰拱手,开口尊称了她一声“伍夫人”。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连林荆璞也有些意料之外,用折扇挡住了半面下巴,饶有意趣地侧目看他。
魏绎便是想礼贤下士,也该同其他人一样喊她“谢先生”,这一声“伍夫人”倒是有几分借着与林荆璞的交情而占便宜的意思。
谢裳裳也敛目一拜,道:“魏公子身份尊贵,不至于此。”
她知道是魏绎救了林荆璞性命,也清楚自己与竹生能侥幸在邺京安身立命,创办学堂,都是拜他所赐。可这么多年来她都与复殷之士朝夕相处,于启朝皇帝终究还是有些疏远与忌惮。
魏绎去搀她:“夫人是开创流派的诗坛名家,是我等长辈,我仰慕夫人诗学,才特来拜见,这些礼数还是少不了的。”
魏绎说完,朝身后一瞥,韦进喜便立即抱了一沓书卷过来。
“礼轻了怕不够显示诚心,礼重了又怕夫人不敢收。阿璞说了,夫人是个极雅致的人,一般的礼怕也衬不上夫人身份,这套《淮南别集》手稿,听闻夫人求了多年。”
谢裳裳瞥见那书卷上的真迹,微微一惊,可并未接过:“几百年来《淮南别集》的手稿散佚在各地,要集齐实属不易。这已是厚礼,我不该收。”
魏绎笑说:“收集纂修书稿典籍,是有益于文教的事,这点微不足道,于夫人来说怎可称作是厚礼。昌英殿他们有别的书籍在理,这书眼下放在宫里也是积灰,赠给夫人才不至于折损了。”
谢裳裳蹙眉,还欲推脱。
魏绎面上无恙,可头一次见谢裳裳,胸中端着一股气不敢大出,手心也被汗浸湿了。他暗暗看向身旁的林荆璞,哪知林荆璞并不打算帮他,只给他递送了一道不合时宜的秋波。
故意的。
魏绎牙关一紧,又忐忑又心痒,大掌悄悄从后面嵌入了林荆璞的腰带中,将手汗都来回用力地揩在了他的细腰上。
谢裳裳并未察觉,可站在他们身后的人看得一清二楚,纷纷低头回避。
隔着衣服,林荆璞的腰都要被捏红了。
他眉心微拧,鼻尖呼出一口气,只好对谢裳裳说:“夫人收下吧,您是觉得无功不受禄,可也有人是无利不起早。他平日抠搜,今日也是有事想来请教夫人,这礼不会是白拿的。”
谢裳裳略微思忖,看了眼身旁那群嬉闹的女学生:“既如此,阿璞,先带魏公子到里面坐吧。”
书院里的花丛茂密,他们一路到了书房。
谢裳裳沏了一壶茶,细声慢语:“我不过是个落魄诗人,邺京有那么多大臣,他们更精通朝政,有什么事值得来问我。”
林荆璞坐在他们二人中间,呷了口茶后,先替魏绎打开了话题:“夫人应该也知道,近来科考是邺京街头巷尾都在讨论的大事,去年此时,女子读书的风气在京轰动一时,今年民间亦有不少这样的声音,要让朝廷开放女子科考。夫人以为,特许一些女子入科场考试,是否可行?”
谢裳裳说:“风气使然,也不足为奇。燕鸿倒台,商珠却仍得到重用,南边殷帝尚幼,又是姜熹在把持朝政,世间女儿但凡要以她们为标榜,也想有一番作为。”
魏绎:“夫人的意思,是觉得该让女子入科考应试?”
“非也,”谢裳裳苦笑了一声,目色稍远,说:“商珠是个好官,可这与她是男是女无关。她有真才实学,也有同男子一样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哪怕她嫁了人,宅院深深若杀不死她,便迟早困不住她,正是因为她读了足够多的书。可世间能读过书、读好书的女子太少,就算读了书,她们千百年来都被踩在脚下,逆来顺受惯了,许多扬言要读书考功名的女子,不过是因为遇上了身世不公,或是被父亲丈夫抛弃了,悲悯自怜,才借机要宣泄才入仕,可这本就是错的。做父母官的人是要以百姓为先,以天下为先。朝廷若要为她们开辟终南捷径,只怕会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世间女子该读书,但是科考还远远不是时候——”
魏绎与林荆璞皆聆听不语,若有所思。
谢裳裳眼眶不觉盈润了:“或许,世人不因她们是女子而低看,也不因她们是女子而高看,才是她们能够昂首挺胸步入考场的那一日。”
魏绎恍然顿悟,起身又朝她恭敬一拜:“多谢夫人赐教。”
谢裳裳拉回思绪,微微一笑:“变法之道不可操之过急,你能召天下学子来京廷试,已实属难得。”
魏绎一笑:“后日便是廷试,除了考场上统一的应试之文,还另开了几场诗词的加试,届时还得劳烦夫人到宫中批阅考生试卷,助朝廷选拔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