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下)
承恩寺的这一排厢房,本是给外来和尚诵经坐禅时住的,这几日才临时腾给了官员住。
床榻不够宽敞,睡两个人便挤了。
曹问青至后半夜才到。
林荆璞体面地藏起耳后未消的轻浮,放下帷幔,和衣起身去给曹问青沏茶。
曹问青知道这屋里还有别的人,刻意没往那边看,双手接过茶水,只说正事:“二爷,老臣仔细搜查了近段时日出入过四方馆的人,虽人多手杂,所幸还是查到了点头绪。允州裴凡,不知二爷可否听说过这个人?”
“裴凡?”林荆璞眉间微动:“听过这个名字,但不清楚为人生平。”
“这裴凡是在邺京文坛混迹了十多年的文士,早些年前在允州的家底颇丰,大殷南迁后,他便刊刻了不少文集诗集,立意都逃不开追思殷太子、光复前朝诸类。”
曹问青抿了一口茶,又继续说:“委托书局制版印书的费用本就高昂,官府和富商才出得起书。奈何裴凡的文采平庸,这等立意的诗集又难以在邺京有销路,以至于他这些年来穷困潦倒,据说连不久前发妻病死,还是靠邻里周济才安葬的。如今他也只能沿街贩卖字画,或给船舫上歌女们填词为营生。”
两人忽都沉默了片刻。
同裴凡这样的人,不顾家业、抛弃妻儿,无非是为了复国执念。
林荆璞与曹问青也本该是这样的人,而他们放弃复国,应被裴凡在心底憎恶与仇恨着。
他面不改色,提壶给曹问青添了些茶水,淡淡地问:“裴凡是如何得进的四方馆?”
“此次赴京科考的有几名考生,与裴凡是多年旧识,四方馆论学不分官位高低,只需熟人跟里头打个照面,便可将他带进去。裴凡在四方馆中行事低调,又从不与人辩学争论,因此也一直未引起馆中其他人的注意。经臣盘问之后,他对在香炉中下毒、搅乱科考之事供认不讳,可他一口咬定一切皆是他一人所为,并非受人指使,可毒药中有几味昂贵的药材,分明不是一个他裴凡所能支付起的。”
茶水溢了些出来。
林荆璞放下茶壶拢袖子,声线冰冷:“人如今在哪?”
曹问青:“已关押在山下的马车内,曹双与曹贵派人盯着他。”
林荆璞起身踱了几步,望着窗外朦胧的黑月,看不清面色:“将军觉得,该如何处置裴凡为好?”
曹问青的胡渣在月色下蒙了层霜:“国有国法,军有军纪,老臣以为,唯有依照律法行事,最不失公允。”
是夜还长,曹问青没有久留,喝完茶便先行下山了。
林荆璞朝床榻走近了几步,魏绎便一把掀开床幔,将他从上面抱了进去。
林荆璞后背并没有挨着墙,一只大掌抵着他的腰,烫得他汗流浃背。
他平日举止矜贵,可唯独睡觉的姿势不好,喜欢将身子缩在床角里头。
但只要同魏绎一起,他就不会让林荆璞的身子碰到床沿。
魏绎的鼻尖蹭着林荆璞的额头:“方才还没给你弄干净——”
林荆璞发痒而笑:“不速之客是你,我没有因你晾他的道理。我与曹将军早有约在先,他早晨便让人来传话,说下毒之人查到了眉目。”
魏绎面色微深:“这事你不必再沾手,交给朕来办。”
他思虑得比林荆璞还多。裴凡的身份特殊,林荆璞但凡是要插手去处置审查这个人,需要顾忌的不光是这桩案子。况且真如曹问青所说,按照律法去审办,可林荆璞是得依照启朝律法,还是殷朝律法?
唯有自己出手解决,棘手的肉刺才不会扎到林荆璞的掌根。
林荆璞抬眸看了他一眼:“不过这个人,我想亲审。”
魏绎犹豫:“他不会卖你情面,倒不如让他咬朕,左右不过一只疯狗。”
“疯狗多是丧家之犬,这条栓狗的绳我至少还摸过。”林荆璞语气很淡:“裴凡十年来清贫守志,人虽执拗,可也只是写诗出书,不至于要人性命。柳佑能操纵他办这样的事,光靠金银打动不了,说到底还是与我有关。”
两人对视,如炬与似水的光芒交错,最后都化作了一滩糜烂的情愫。
魏绎成了总是服软的那个。
林荆璞已有些累了,趴着身子便睡了过去,薄薄的衣衫里空空荡荡。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减魏绎还在替他清理。
林荆璞声音又低又倦,悄悄把上他的腰腹:“明儿一早不回去上朝么?”
魏绎俯身一笑,往外丢了帕子:“正是因为一早要上朝,从承恩寺回宫得半个多时辰,早晨等不及你醒来,朕便得走了。”
林荆璞觉得他这番言论像个孩子般幼稚可笑,却也弯着眉眼,迎合着与他又亲了一番。
难分难舍,倒叫他不困了。
两人隔着被褥窃窃私语,熬着不睡,仿佛这夜色永不会消退,他们永不会分离。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对林珙下的手。”
魏绎咬耳调笑:“这天下还有你林二爷猜不出的计谋么?”
林荆璞笑了笑:“若是我来做,费点手段与时间,也总能做成。南殷朝廷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幼帝、毒后、权臣全系在一艘飘摇欲坠的大船上,他们如今承受的,不比亡国时更少。你见缝插针,早早安排人手进去凿开这船的缝隙,还能安插一个如此可信可靠之人,却是我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