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下)
大营内烛火通明,军中大小将领围绕炭盆而立。这些人平日为了一条小小的戒律都能争执得厉害,可曹问青一开口,他们便装聋作哑。
魏绎指尖摩挲地图一角,掌中把着一盏油灯细看后,道:“朕有意在十日之内攻下嘉瑶谷,曹将军觉得如何?”
曹问青沉吟片刻,肃声道:“嘉瑶谷看似地势开阔,但实则易守难攻,皇上与诸位将军原先制定攻下此处驻扎大营,是出于陆战是南殷军队弱项的考虑,可如今他们有了万奋这员猛将,只怕此举行不通了。属下以为,与其直袭嘉瑶谷,倒不如改抄西北道,偷渡落银潭,大军即可乘势前进渭郡。”
军营中没有酒,魏绎在兜里放了两个核桃,藏在指腹间把玩琢磨。他不便表态,沉默了一会儿,刻意将话语权留给了营帐中的其他将领。
曹问青提出要走水路,这帮人当然不会苟同。
中郎将余子迁不留情面:“落银潭是附近一带最深的潭水,跟离江差不多宽,曹将军也清楚我们逐鹿军不善在水上作战,想在那种地方乘舟袭击都是放狗屁,搞不好就让将士们白白送命!”
他旁边的卫辜假意劝阻:“嗐,曹将军深谋远虑岂是你我能及,万奋是个强硬的拦路虎,他的背后又有三郡五万水师,还有一批火门枪在手,是急不得的。”
“区区新兵,有何所惧?老子当年随先帝攻下邺京时,那万奋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蛋娃子!”余子迁唾沫飞溅了一屋,“要是当年的邵将军在此,只怕早已砍飞了那蛋娃子的脑颅,灭了林珙和他老母的巢窝!”
萧承晔在这帮老兵痞子面前插不上话,歪头杵在一边,心里乐滋滋的。他们都不待见不信任林荆璞的部下,一路上最喜闻乐见这种场面,就想看让曹问青下不来台。
哪知曹问青面上益发平静,半晌,不紧不慢道:“万奋英勇盖世,但想来其胸中谋略与在座诸位也不相上下,他要守嘉瑶谷,落银潭应是他们兵力空虚之地。再说真要想攻下三郡,迟早一日都得走水路,仗还没开始打便知难而退,不妨铤而走险一试,总比怂死的要风光。”
这话激怒了不少人。
曹问青没理,反倒是置身事外起来,嘬了口凉茶坐下,没有再同他们献策争论。
魏绎挑眉看了眼曹问青,又环顾了这帮喋喋不休的将领,心头略微焦灼。他这是头一次以主帅的身份行军,朝中的权衡之术到了军营中未必管用。
曹问青是个身经百战老将,曾为了打胜仗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凶险多变。故而有敌人怕遇上伍修贤所带领的清正严明的军队,也有的敌人会却更惧怕曹问青这样无孔不入的铁骑。
他是林荆璞的心腹,又多年没上战场,他营下的五千人马在其他将士眼中都是异类。人心不齐对任何一个主帅来说,都是件棘手的事,可魏绎一路上似并不以此为虑,反而是放任不管。
待他们吵累了,魏绎用冷剑压灭了灯,冷声询问道:“军库中现有几只船?”
武库司长官弯腰出来,正要回禀,萧承晔忙一脚挡在了前面:“皇上,曹问青的主子都不在这,河对面都是他的旧友亲人,他哪会真心献计?只怕真走水路,才有更大的埋伏!”
“你嘴皮子耍得高明。”魏绎斜了萧承晔一眼。
萧承晔又说:“皇上,臣胸中已了然局势,那万奋根本不足为惧,臣请命领兵八千,五日之内必破嘉瑶谷!若是五日之内攻不下,臣愿赤膊背着曹将军,游过那落银潭!”
说罢,余子迁等人也力挺萧承晔,认为嘉瑶关可攻可破,要为萧承晔做担保。
炭盆上浇了一碗茶水,发出“滋滋”的灼人声响。曹问青捏着壶盖,听着这帮人的孤立嘲讽,只是冷面。
“萧承晔,朕只给你五日。”魏绎没有制止这场负气之争,而是极为草率地选择了一种庸和的方式来偏袒他的旧部下,但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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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荆璞傍晚在□□街的学堂里头烤火,昨夜邺京又下了场大雪,他每每望着窗外的风雪,心中牵挂的是别处。
年关将至,学堂的院子里都挂上了大红灯笼。谢裳裳今日亲自下厨,留他吃晚饭。
林荆璞碗中都是肉,他是实在吃不下了,调侃道:“有夫人给我这般养着,近来觉得自己长了不少肉。”
“尽瞎说,宫里现今只有你一人撑着,哪还能胖得起来。魏绎才走了多久,要借机兴风作浪的人还没闹出动静,你可得养精蓄锐。”谢裳裳道。
林荆璞无奈一面,颔首点头。
“要我说,本来让曹将军留在邺京,至少也可替你分忧一些,如今他却要同启军一同对付三郡。”谢裳裳不由忧心,“不说到时战况如何,只怕以曹将军的身份在大启军中,处境也会十分为难。”
林荆璞没有放下筷子,细细咀嚼完才说:“魏绎原先也有同夫人一样的顾虑,不过委屈曹将军到逐鹿军中,并不只是为了献策杀敌那么简单。”
谢裳裳不解稍怔。
林荆璞:“逐鹿军不似九年前骁勇善战,不光是因为他们的矜傲富足,也因为军中将领常年在邺京当官,各营间有了官僚间恶斗的习气。魏绎是皇帝,与一般主帅身份不同,将士们难免想着媚上争宠,牵扯到京中各家的利益,以至他在军中很难施展开手脚。如果有曹将军去做这枚眼中钉,自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
“你这招,是令人耳目一新,也损得很。”谢裳裳轻面摇头。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1]”林荆璞放下筷子,目色温柔且深邃:“此次让曹将军出征南伐,不只是为了助魏绎成事。说起来,曹将军半生戎马,却已十年未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