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作者:薄荷酒
时间:2022-12-02 19:38:23
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他望向神情冰寒的洛凭渊,目中似有精光闪动:“五殿下其时年龄尚幼,又得长兄关爱,想是不曾体会二皇子的感觉,而拜师八年重返洛城,更是顺风顺水、备受期许。殿下此刻为兄长忧心如焚,然而假使静王当真病情痊愈,琅環也平反昭雪,朝堂之上、武林之中,还能余下多少空间供殿下挥洒驰骋,实现胸中抱负?即使今时今日,静王所到之处,众人或爱重敬服,或切齿痛恨,所受瞩目仍是独一无二。五殿下一世英杰,当真对此毫无触动,甘愿屈居旗下,如二皇子过去一般活在阴影里,做一名安乐皇子或是亲王?”
洛凭渊感到一股血气直冲而上,但与此同时,心底又泛起彻骨的寒凉,使得满腔愤怒不能痛快倾泻而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入朝后取得的斐然成绩,至少大半要归功于皇兄苦心教导,还有琅環的倾力配合。
而庄世经指给自己的路,与天宜帝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同?用之却又惧之,怀璧其罪,是以断不能容。他也终于明白,皇兄为何迟迟不肯筹谋解药。洛湮华是太了解皇帝,深知洗雪冤屈与除去毒性,两者必然不能兼得。
此时此刻,仿佛面对的不是侃侃而谈的庄世经,而是另一个逼问审视的自己:那么你呢?你是怎样想的?
他当然没有这般不是人的念头,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冷酷的选择,它们根本不应存在,但是,是真的丝毫没想过吗,还是不愿想、不敢想?
他按下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冷然道:“倘若那一天来临,我必定全力辅佐皇兄,做他的左膀右臂!”
“殿下年岁尚轻,秉性醇厚,也无怪重亲情甚于权势。”庄世经没有忽略宁王眼底一闪而过的迷惘,心底愈发笃定,慨然叹道,“然而最是无情帝王家,相比父子、手足,真正重要的唯有‘君臣’二字。命中注定陛下与殿下之间不可能如寻常父子,与其他皇子相处也难以像普通兄弟。君臣分际判若云泥,皇座虽则高寒寂寞,却是唯一的宿命。”
他的语气渐渐充斥了诱导与煽惑,如同要在年轻皇子的心中勾起某种隐秘的情绪:“殿下现在作此想法不难,但是,过上十年、二十年呢,待到饱尝朝堂倾轧、世态炎凉,可确定自己仍能不改初衷、不会后悔?殿下现在肯为了静王辞去靖羽卫,到了将来,可也能够同样心甘情愿地一直放弃下去,看着大殿下执掌江山、生杀予夺,自己却只能屈就一名臣子,连同儿孙也一并代代为臣?即使殿下做得到,下属随从将身家富贵都押在了殿下身上,他们难道也能心平气和?”
洛凭渊咬紧牙关,听着对方将攻心的质疑一句接一句抛出,不知为何,思绪却有些飘离,记起了中庭里夜半偶遇时,慕少卿那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五殿下,你本是个明白人,为何也做出了糊涂事?”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想不出原因,只能说是鬼迷心窍。
他的气息一时有些紊乱,脑海中嗡嗡作响,似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催促:“想想看,你究竟为什么会对皇兄一再地乱发脾气,明知他在生病,明知自己的道理站不住脚,为什么还专挑那些最伤人、最寒心的话让他难过?当真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么?”
不,并非如此,是你已经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人人趋奉、一言九鼎。你是否已经陶醉其中,下意识地想得到更多?是不是也曾在不知不觉中嫉妒提防过那个为了护住你付出一切,耗尽心血一步步替你铺路的人,担心他太过聪明,害怕自己永远也及不上他!你的初心呢?你还是才下山时的洛凭渊么?
一念及此,愧疚无地,他几乎想提起手重重给自己一记耳光,又恨不能一头撞在墙上。
犹记得慕少庄主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会不会是因为犯过同样的错误,懂得其中缘故,却难以开口点明?皇兄一定也看得明白吧,所以才那样心灰意冷,不愿像过去一样同自己说话,甚至,也无意求生。
腊月里煮酒赏梅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后园银装素裹,他们兄弟三人在淡淡梅香里谈起帝业,静王唇边是沉静的笑意,云王说道;“既然大皇兄说凭渊合适,那就是凭渊吧。”
或许在旁人眼中,慕少卿造成的麻烦更多更大,可洛凭渊清楚地知道,带来致命伤害的是自己,因为皇兄曾经那样信赖地托付与期许过。
痛楚而苦涩的滋味填塞胸臆,洛凭渊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庄世经游说的声音兀自声声入耳,带着掩饰不住的热切:“殿下可还记得去岁璇玑阁主所作谒语,尊师让殿下携回京城,其中含义不言自明!‘白红贯日,紫薇再临,佑我帝朝,中兴有期’!五殿下上承天命,那一句紫薇再临必然应在您的身上,庄某自知不过微末一儒生,出言冒犯至此,实是盼望殿下洞明内心意愿,莫要在关键时刻失之毫厘。为了殿下日后承继大统,为了我禹周未来百年的中兴盛事,在下肝脑涂地亦是了无遗憾啊!……”
“住口!”洛凭渊回过神,终于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再说一个字,我立时将你割掉舌头,命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他气得发抖,自书案后起身,目中如有火烧:“庄世经,谁给了你熊心豹子胆,敢到我面前大放厥词!你妄揣天意、目无君父,是为不忠,不顾高堂胡言犯上,是为不孝!皇兄爱惜你功名得来不易,不忍见泥足深陷,送你离开东宫,恩同再造,你却反过来趁他病重欺于暗室,挑唆我与皇兄的情分,直欲害他性命,是为恩将仇报、不仁不义!你读的是圣贤文章,行的是阴谲诡道,这般居心不良、狼心狗肺的东西,也配来教本殿下?!”
他逼视着面无人色的庄世经,一字一顿:“人生于世,不念生养之恩,不顾手足之情,乃是禽兽不如,有何面目苟活于天地间?此等行径,为人尚且不配,又谈何牧守四方、爱惜子民?念在我刚才允诺放过你,立刻滚出去,别脏了地面!”
他活了二十岁,鲜有如此盛怒,若非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狂生,早已拔剑刺去。庄世经胆子再大,也被宁王骤起的杀机震慑得发蒙,竟而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洛凭渊抄起案上书册卷帙,劈头盖脸掷了过去:“滚!立刻消失,滚回老家,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庄世经这才反应过来,吓得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也不知是如何出的驿馆。直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三魂六魄才稍微归位,片刻不敢耽搁地回客栈收拾行李。
他懊恼自己还是太心急了,宁王或是由于阅历不足,尚不懂得通向皇座的道路是何等凶险艰辛,高处不胜寒,也或许是拉不下脸面,被道破了真实心思而恼羞成怒,实在应该更加含蓄、点到即止的。
他今日这般言行,其实还有一份额外的私心:东宫四年,洛文箫虽然不是合格的储君,但一向待他不薄,知遇的情分尚在;再者,三年谋士都当得顺遂,唯有遇到静王后屡屡受挫,眼看着好端端一个太子从云端跌落,一败涂地,也实是毕生耻辱。庄世经极力唤起洛凭渊对静王的提防忌讳,乃是要暗算昔日对手一道,也就对得起与洛文箫主仆一场了。
他狼狈地擩了擩胡须,不管怎样,没有皇子会真的不在意帝位,宁王再是震怒,到底没拿自己问罪,说明还是听进去了。相信过得几年,待经历了更多挫折争斗,洛凭渊必定会加倍体会到自己话语中的深意,来日依旧可期。
勉强收拾起沮丧的心情,庄世经结清宿资,叫客栈掌柜雇来一辆骡车,载上书箱和衣物,匆匆出杭州城回乡去了。
驿馆书房中,侍从们听到响动,见五殿下尤自怒不可遏,都不敢出声,赶紧进来收拾满地杂乱。
“统统出去,用不着你们!”洛凭渊不耐烦地挥手道,他只想独自静一静。
在悔恨中度过这么多天,或许直到现下,他才真正做到了知错。然而煎熬如沸,看不到尽头,皇兄的病好不了,难道真的要长怀此恨,绵绵无绝?他心乱如麻地呆立了一会儿,才移动脚步,弯腰慢慢捡拾起散落一地的文书。
那本庄世经送来的徽州宝墨赏已经被摔得近乎散架,墨绿色书封皱损不堪,内文七零八落,才捡起就掉出几页。洛凭渊冷冷瞥了一眼,他多日来埋首书堆,见书就看,即使是预备团成一团丢进字纸篓的物件,目光仍然习惯性地从写满墨迹的纸张上扫视而过。